徐川听说我回来了,发信息要请我吃饭。
我没拒绝,和他约在校门口一家以前常吃的苍蝇馆子。
我们见面,他给我点了一份豪华版的加蛋加肠牛肉面,然后搓着手坐在我对面,笑嘻嘻问我:“北京怎么样,首都就是不一样吧?”
我笑了下:“还行,就是PM2.5有点超标。”
“嘁,要我说,你去那么远,一来一回就是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不如找个离家近点的城市。像我,在南京,想回家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对了,款儿哥跟你上一个大学是吧,怎么没带他过来?”
高考之前款儿哥还沉浸在和杨豆的甜蜜生活中,他爸妈实在是看不下去他的成绩了,把他从学校押解回家,请家教给他临阵磨枪,还挺有效用,最后高考考了个能看过眼的分数。
两人虽然在同一所学校,但徐川上的是本科,款儿哥上的则是他们学校下面一个校企合作的民办专业。
只可惜,杨豆高考没什么超常发挥,没有考上大学,被她爸妈留在澄州复读。
听到我的话,徐川脸上有些明显的不自然,扭捏半天,还是说了:“我跟你说,你别告诉豆儿。他在那边……哎,怎么说,有女生追他,俩人不清不楚的。你知道,人一上大学,心就野了。”
“这你不揍他?”
“这我哪儿能插的上话,人家小两口的事。别说他了,陈州不也是,还没上大学呢就……”徐川说了半截没说,看了一眼我的脸色,找老板要了瓶啤酒,推到我面前,“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都拦不住。杨豆现在可在考试呢,你别过去影响她。”
“你都知道杨豆现在要高考了,他不知道?还好意思搞这些花花肠子。”
“话说,你这一回来,不是又要跟他见面了?”徐川看着我,似乎想要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出来。
我弯着嘴角笑了笑,对他说:“别担心,见不上了。”
“这话说的,你俩屋檐挨着屋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他死了。”
我看见徐川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凝固又碎裂,如同陈州那具残破不堪的尸体,灰白的脸,凝固的鲜血,僵硬的肢体,布满伤痕的身躯。
记忆被强硬地撕扯他站在闪烁的霓虹灯下的场景,我看着慢慢过来牵住我的手的陈州,无奈地让我先回家,然后转身和安娜一起又回了那个和他本格格不入的地方。
我站在原地,无视安娜意味不明的目光,透过门缝窥探到一丝里面的声色犬马。
陈州不属于这里,我也不属于这里,可安娜是属于这里的。
我跨上自行车,就着路灯往家的方向骑,眼泪被速度带出的风给吹干,我想起他无奈的神色,想起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我不明白,陈州到底在做什么。
那天晚上陈州回去很晚,我也一直没有睡着,房间里的学生闹钟滴滴答答地在走,不知道绕过多少圈以后,我终于听见自行车轱辘划过平西的土壤的声音。
我几乎是从床上弹坐起来,靠在枕头上,怔愣地看着眼前的黑夜,想陈州进来,给我一个像样的说辞,我甚至已经打好了质问的草稿。
上天就是爱捉弄人,我心里写好的剧本没有一个能成功上演,他没有过来,我听见隔壁开门的声音,他回了自己家,然后关上门,再没了下文。
好在我也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彻夜难眠,高中生每一分每一秒睡觉的时间都弥足珍贵,我很快睡过去,一直到第二天被闹钟叫醒,快速地穿好校服收拾好自己。
从家门走出去时看了一眼陈州家的方向,想了想,赌气似的,自己骑上车先走了。
初春的风凉凉的,湿湿的,吹在脸上,是泪的触感。
那几天我都没有理陈州,当然他也没来找过我,我以为我们就这样陷入到一厢情愿的冷战中,直到某次考试过后,我看见宣传栏上陈州的照片又被揭下来。
我比他自己更了解他,高中的这些题目对他而言根本不足挂齿,我心里想,安娜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可以把从久居的巢穴中拉出,拽向另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
我埋怨陈州,可我不想他像现在这样,我想让他好好的。
午休时间,我吃过饭去楼上找了他。那些尖子生大部分已经把所谓的午休当做自习了,班里只有零星几个人在睡觉,笔尖在纸上摩擦传出此起彼伏的刷刷声。
我小声叫了一个窗户边的同学,问他:“能帮我叫一下你们班陈州吗?”
他皱了皱眉,对我说:“他都好几天没来了。”
没等我再问什么,那个男生就迅速低下头去写试卷做题了,我愣在原地,下意识瞥向最后排陈州的位置,那里空荡荡的,堆满了试卷和习题,有一种久久无人问津的荒凉感。
可我连悲伤都没有时间,回去教室,依旧不得不全神贯注地认真听课,做题,直到晚上回了家,才拿出那只小灵通拨过去电话号码。
安娜的。安娜的号码。
她很快接了起来:“谁啊?”
“是我。”
听到我的声音,她颇有些兴味的挑逗:“同桌啊,找我什么事?”
“陈州是不是在你那里?”我没有废话,直截了当地问她。
安娜在那边笑了一声:“就知道你不是来找我的,你的情哥哥现在就在这儿呢,要不要过来找他?”
“你们在哪儿?”
安娜给我报了个地址,我刚想挂断电话,就听见那边一阵躁动,紧接着电话似乎传到了陈州手中,听筒里传来他的声音:“阿羌啊,我马上回去,你不用来找我。”
“马上是什么时候?”我咄咄逼人地问。
“谢羌。”他叫我的名字,和无奈的气息一起叹出来,“先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我知道他是在搪塞我,于是干脆挂了电话,骑上自行车,按照安娜说的地址找了过去。
是上次的地方,不知道是酒吧还是迪厅。安娜说他们在B2座,我大着胆子走进去,入眼处是一片舞池,各色的灯光悬照在头顶,把人也照的五光十色,穿透耳膜的躁动音乐,扭动的身体,都让我胆战心惊。
一边的门童注意到了我,皱着眉要把我赶出去:“小妹妹,没成年不能来这里,赶紧出去。”
“我来找人的。”我说。
他大喊着问我:“你找谁啊?在哪?”
“在B2座。”
门童又看了我一眼,见我不像是在撒谎的样子,终于挪了挪脚,带着我走进去。
我一步不落地跟在他后面,左闪右躲地生怕撞到别人,经历过漫长的一段路,门童终于停了下来,指了指一边:“那就是B2。”
我眯着眼看了看,没看见陈州,只看到了酒桌上划拳摇骰子的安娜。
门童走了,我只能一个人战战兢兢地走到那里,站到桌子前时,陷在沙发里的男男女女的目光同时对准我。
我扫了一圈,终于看见陈州。
他坐在沙发的最里面,灯光照不到他,脸上被蒙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陈州。”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说道:“跟我回去。”
安娜看看他,又看看我,眼神在我们两个之间流转,仿佛在期待一场什么好戏。
“他早喝醉了。”一个黄毛用夹烟的手指了指他,我才看清他脸上酡红的醉色,黄毛又问:“你谁啊?”
“什么态度,我好姐们啊。”安娜轻轻踢了他一脚,朝我抬了抬下巴,“好同桌,看我对你多好。”
我没说话,走到陈州那边想要扶起他,一靠近,就被他满身烟味儿呛了个结实。他半睁着眼看了看我,都这样了还朝我咧了咧嘴角:“阿羌,我没事。”
我没说话,把他的胳膊架在我肩膀上,搀着他往外走。我避着人群,几乎贴在墙根处,即使这样还是不小心碰到了一个醉醺醺的男人。
准确的说,是他直愣愣往我身上撞的。
醉汉拦住我的去路,高大的身躯挡在我面前,笑嘻嘻地说:“哎哟,这打哪儿来了个小妹妹,还穿着校服呢,榆中的,高材生的苗子啊。”
他把我的路挡了个完全,我没说话,想要从另一边绕开,那个醉汉却忽然生起了气,朝着我吼道:“老子跟你说话怎么不理啊,瞧不起人是不是?”
我皱着眉刚想说什么,一直倚靠在我肩膀上的陈州这时挺直了腰板,把我拉到身后,自己挡在那个男人面前。他的脚步有些虚,看起来实在醉的不轻,但还是尽量站稳,对那男人赔着笑脸:“哥哥,别跟她计较,就一小姑娘,不懂事……”
说着,他还从口袋里拿出烟,在身体摩擦的间隙中塞进那男人的手里。
男人原本也没想闹大,现在有了台阶下,哼了一声就走了。
我站在陈州身后,看着这一幕,心中忽然用上两个字,市侩。
此时的陈州与“高中生”这三个字仿佛已经相去甚远,他开始抽烟,喝酒,开始变得圆滑世故。
怎么会这样,他才十七岁。
他没有读心术,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转过头还是那种清清淡淡的笑:“走吧谢羌,不是说要回家吗。”
我回过神,重新搀扶住他往外走,把他放在自行车上,带着他回平西。
陈州坐在后座上,环住我的腰,脑袋紧贴着我的后背。我感受到身后传来的重量,嗅着他身上的烟味酒味,不知道为什么,心底一片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