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回去吐了两次,倒在沙发上直接睡着了,我没办法再说什么,给他用毛巾擦了擦脸,扯了个毯子给他盖上,转身回了房间。
客厅里亮了一盏小夜灯,在沙发的旁边,照着陈州的脸。
他陷在沙发里,整个人苍白又瘦削,可是每当他看向我,又总是摆起那种淡淡的笑。
他和安娜之间到底有什么猫腻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了,我只想让他好好上学,考上大学,去哪里无所谓,不去北京也可以。
他这样的人,不应该折戟沉沙在那种地方。
陈州睡得很沉,还传出来了重重的呼吸声,我窝在房间里辗转反侧,心想他可真没良心,自己什么事儿都没有一样酣然入梦了,反倒留我在这里皇上不急太监急。
我得找他谈谈。
那天早上,陈州睡在沙发上还没醒,我拿了小灵通跟班主任请假,随口扯了一个不舒服的幌子,留在家里做了记了半小时单词他才醒过来。
陈州推开房间门,风随着他的动作吹进来,我回头看过去,他正站在门框边,顶着一身难闻的烟酒味和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像个流浪汉。
“没去上学,今天周末吗?”陈州说着,看了一眼墙上的日历,“今天周三啊。”
我把笔放下,盯着眼前这个已经说得上颓靡的陈州,问他:“我昨天去你们班找了你,他们说你已经有好几天没去学校了,陈州,你知不知道我们马上要高考了?”
“知道。”他说,“我会好好考的,你别担心。”
“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如果我跟你一样,逃课,抽烟,喝酒,去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然后再跟你说我高考会好好考的,你相信吗?”
“谢羌,我们不一样。”
“是,我们是不一样,你比我聪明,比我厉害。”
“我没这个意思。”
陈州走到我身边,身上的味道不禁让我皱起了眉头,我看见他又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一些距离。
“那你去好好上学,过了高考我再也不管你了。”
我看着他,他也开始皱起了眉头,沉默着,很久没有说话。
我的耐心一点点被消磨着,终于,陈州说话了:“谢羌,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答应过你,我们要一起上大学,我不会食言的,我们以后一定会永远永远在一起,谢羌,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陈州总有这样的能力,说出口的话会叫人忍不住相信。
尽管现在的他形容憔悴,神色倦怠,完全和好学生三个字没任何关系。
我真后悔自己信了他的话,不然最后一次见到他也不会是在警察局的停尸房。
那是高考之前,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写着十三两个数字,把我们的脊梁压下去,埋头在无尽的题海里,所有的琐事都在为这一件“人生大事”让路。
警察的电话打到我的小灵通上时,我险些以为是打错的人挂断。
他问我:“你认识陈州吗?”
从这句话开始,从陈州两个字开始,命运的那只大掌就彻底扼上了我的咽喉,叫我不得喘息。
“认识。”我说。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没有回答,而是先问了他们:“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认识他?”
“我是警察,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朋友,我们是邻居。”我有些语无伦次,急切地回答着他的话,又迫不及待地问起陈州:“陈州怎么了,他在哪里?”
他们什么都没在电话里说,要我去警察局。我骑着自行车在路上自欺欺人地想,陈州这次真是太过火了,竟然把自己弄到了警察局,他是和别人一起打架?还是在歌舞厅里卷进什么纷争?
然而等我走到,看见的是警察严肃的脸,闻见的是停尸间恶心的味道,陈州躺在那里冰冷的床上,闭着眼,眼下还有这生前许久未睡熬出的青黑。
这些青黑在他脸上就显得太过微不足道了。
那些献血凝固,那些皮下青紫,都比这不值一提的青黑更加抓人眼球。
警察没有再往下揭开白布,我知道,因为尸检,他被开膛破肚了。
“是一个拾荒的大爷报的警,在城南那块儿烂尾楼里。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几个小时了,法医验了尸,他生前遭受过很多殴打,最后脾脏破裂……我们在他身上发现了一部小灵通,里面唯一的联系人就是你。小妹妹,你知道他生前得罪过什么人吗?”
我看了看躺在那里紧闭双眼的陈州,又看了看身边一脸悲悯的警察,嘴角抽了抽,想扯出一个礼貌的笑来。
终究还是没做到,唇角如坠千斤,重重地撇下去,眼泪砸在地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觉得得说些什么。我开始胡言乱语地说着:“我们高三了,离高考还有十三天,他学习很好,一直都是我们学校的第一,他还考过七百多分,数学物理化学都是满分,他还得过很多奖……”
我蹲在那里哭,我想要去拥抱陈州的身体,那具四分五裂的残破身体。
眼泪砸在他身上,化不开他沉积的淤血。
陈州,我的陈州。
牛肉面的热气熏得我睁不开眼,凝聚在脸上的,分不清是水汽,是汗,还是眼泪。
对面的徐川惊讶地看着我,听着我说这些话,嘴不知不觉地张了起来:“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还有十三天就高考了,那种情况,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能有。”
“他爸妈呢?”
“他妈早走了,他爸和他妈离了没多长时间就去了南边,也不管他死活了。”
“那他怎么死的?”
“你还记得安娜吗?”我说,“后来警察给我打电话,说是找到凶手了。那时候我们都没钱,陈州不想我再问家里要钱了,他去给我挣大学学费了。安娜认识挺多那种人,她牵线,让陈州认识那群人,那群人又牵线,陈州帮他们送东西,后来陈州不想干了,那些人不准,想给他个教训,人就这样没了。扯吧,我也觉得扯,就为了钱,不为别的,他就这样没了。陈州多聪明的人啊,怎么这次这么傻。”
徐川不明白,他们不明白,可是我知道,我知道陈州为什么那么想要挣钱,他想要我彻彻底底地和那个所谓的家割席。
不知道谁把我的手机号告诉了班上的同学,开始有人到处吆喝着同学聚会,我呆在宾馆里无所事事,于是应了下来。
不过半年的时间,大家就都已经脱胎换骨,女孩子烫了头发,做了指甲,男生们开始在酒桌上推杯换盏,说起了油腻腻的大人腔。就我还像个没蜕皮的丑小鸭似的,他们开玩笑说我往那里一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高中生呢。
“大学霸,这都上大学了就别跟高中似的了,快跟我们说说,首都怎么样,是不是特繁华?”
“就是就是,咱们班就你一个去了北京,去故宫逛过没有啊,还有颐和园。”
我抿了一口果汁,笑笑说:“就那样,只去了天安门,国旗很高。”
“嘁,说话别这么死板成吗,咱这可都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当打之年啊。”班长站起来,豪气冲天:“没看电视上说,这可是我们的时代。”
我们聊的正开心,门被推开,冷风窜进来,又进来一个人。
“来晚了啊,自罚三杯自罚三杯快点。”
“三杯可不够,人家这酒量,得五杯起步吧。”
我回头看过去,一张艳丽如旧的脸。
她也正在看着我,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张嘴说道:“同桌,好久不见啊。”
那张脸上肆无忌惮地笑着,那种胜利者的笑几乎把我淹没,仿佛荣获了什么勋章。
“好久不见。”我站起身,扯了扯嘴角,紧接着,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到了她脸上。鲜红的指印在她脸上迅速浮现,脸庞也因为充血有些发肿。这一巴掌用尽了我所有力气,连指节都还在隐隐发抖。
整个包间都静谧下来,怔怔地看着我们。
安娜没有还手,眼睛重新看向我:“出气了吗?”
我彻底被她平静的语气激怒,冲向她,把她抵在墙上嘶吼着问:“为什么要那么做,陈州招你惹你了!”
“你怪不了我。”安娜说,“警察都没判我的罪,是他自己来找我的,也是他自己要半途而废的。谢羌,他是为了给你赚钱才死的,要怪,只能怪他自己。”
她垂眸看着我,那种恶心的眼神一直凝在我身上,一条鲜血淋漓的人命,到最后,只有我为他悲泣。
我无力地松开了手,转身走出房间。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在澄州实属罕见。
我把手缩进口袋里,在澄州漫无目的地走着,零星的雪花落在我头上,很快就化了。
天慢慢阴沉下来,我的脚步顿住,不知道怎么来了那栋恶心的房子前,里面住着一个我生活的罪魁祸首。
我按响了门铃,我妈打开门,看见是我,有些诧异:“小羌,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吧,外面那么冷。正好你沈叔叔喝醉睡着了,要不今天就别走了,在这儿住一天怎么样?”
说后半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明显弱了下去,我想她是知道的,知道我有多恶心,但她还是这么说了。
“我来看看你。”我说,抬脚走了进去。
“吃饭了吗,要不我给你做点?”我妈说,“冰箱里还有今天包的饺子,但里面放了葱,妈记得你不爱吃葱,要不给你重新包点吧。”
我问她:“麻烦吗?”
“这有什么麻烦的,你上去等着吧,很快就好了。”
她说着,脸上露着笑,好像很开心能给我做饭。然后一转身就进了厨房,紧接着就响起了哒哒哒的剁肉馅的声音。
我听她的话上楼,路过那个响着呼噜声的房间,鬼使神差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沈文龙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连衣服都没脱。这么久没见他没什么变化,还是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只是头发剪短了点,胡子长长了一点。
曾经隐秘在我心口的欲望再次高涨了起来,没有计划,没有设想,什么都没有,只是再次看见他,我就忍不住这么做了。
尖刀刺破他喉管的那一刻溅了我满脸血,温热的液体逐渐涤去我周身的寒气,他猛睁开眼,挣扎两下,很快就不动了,甚至没有听到他的遗言。
我洗去在他们房间的卫生间里洗去手上和脸上的鲜血,抬起头看向镜子的那一刻,忍不住笑出声。
沈文龙死了,我杀死的。
我走出房间,走出这栋小别墅,走到大街上。雪越下越大,遮住我的眼,我感觉到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有什么东西一点点从我身上剥离,痛苦,幸福,还是别的什么,全部一同消散了。
我看见光影变幻,大雪散去,阳光洒在我身上,无限温暖,无限温柔。
我走到平西的那棵大榕树前,陈州站在下面,托着我向上爬。
有一阵强劲的风,吹着我向南飞去。
平西,我的平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