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奇者轻轻抱住这个自称巡林员的风间华。
这大概是青年在他面前最草率的一个形态。风间华没有倾奇者那么注重形象,却会认真对待自己的外貌与仪态,确保它足够出众。
他要保证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倾奇者和他的爱人,而不是美丽少年与闲杂人等。
现在这位巡林员,穿着一身浅蓝灰色如同破麻袋的衣服;杂草般的头发胡乱翘起,仿佛搭建到一半的鸟窝。他的面部五官不能说丑,但倾奇者一眼认出,它们那来自他们的熟人,毫无原创成分的拼接极其敷衍,违和感很重。
他不禁发笑,将自己的身体重量更进一步地压给了风间华。
少年的美丽惊世绝伦,他软乎乎地伏在他怀里,“帮帮我……好难受。”
他知道,他的saki是个很正经的人,看到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对着陌生人求爱,心里肯定不会好受。
但谁让他胆敢修改倾奇者的记忆,还用这样一副面孔出现在他眼前?他以此作为报复——你的爱人不属于你了;你想碰我,便是许可我爱上别人,亲手让我与“他人”共度良宵。
这是风间华自作自受。
风间华很清楚,这样进退两难的处境都是他自食恶果。他抱着怀里的少年,思绪像一团乱麻。
他心里的疑虑还未打消。
倾奇者真的失忆了吗?看见倾奇者的第一时间,他心里立刻生出这样一个问题。
他只掩去了有关“风间华”的概念,倾奇者的记忆不可能随便清空。更何况,他借着感染者的眼睛,最后一次看见倾奇者在稻妻活动时,他还好好的。
除非后来又生出了什么事端;倾奇者在他未监视时失踪,不是主动躲藏,而是出了意外。
但,倾奇者有没有可能是在骗他?
风间华看着少年在雨林中穿行。水天丛林附近的商路比较稀少,少年脚步跌跌撞撞,看不出任何流浪者或修验者具备的经验。
被镀金旅团围住,少年的表情也毫无破绽。他刻意穿着白衣,和很久以前的倾奇者一模一样,单纯可爱。风间华与他交谈,没察觉到任何异常。
然后,这样的少年说:他中毒了。
他的小人偶已经很接近普通人类,针对人类的药剂未必不会对倾奇者生效……但是,那种药?尽管那几个歹徒确实有这种心思,但是?
倾奇者的体温始终偏低,模仿人类生成的呼吸和心跳也没有观察价值。虽然他看起来似乎意乱情迷……
真的不是在诓我吗??
风间华的气息越来越凌乱。倾奇者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弄得他心思浮动,没办法冷静思考。少年柔软的舌尖触碰到他的锁骨,牙齿在上面轻轻磕碰。
他的小人偶……会对着陌生人这样吗……
“等等……”他收紧怀抱,按住少年的后脑。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岌岌可危,他生硬地拒绝:“请你克制一下,我会想办法帮你的,你不要……”
少年在他怀里乱动,手臂顺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的缝隙与他肌肤相贴。潮湿的空气扑在青年被蹭开的衣领里,风间华的咽喉上微微一痛——他在咬他。
要对倾奇者做些什么,干脆在生理极限中验证他到底有没有失忆吗?
风间华咬了咬牙,将他打横抱起,“对不起了,你可别怪我!”
他抱起他的小人偶,默不作声地在雨林中奔跑。
水天丛林中的树木高耸入云,雨林景观在这里淋漓尽致地展现。苍翠的颜色令人内心宁静,空中细雨蒙蒙,水域却分外澄澈。
不知过了多久。
倾奇者以仰卧的姿态望着天空,难得地不想动弹。雨水落在他的身上,早已把属于那个人的温度尽数带走。
他没想到风间华居然这么有能耐。
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倾奇者衣着整洁地仰面飘在水潭里,秀美的脸上神情一片冷漠。
那人抱着他一路狂奔,然后匆忙地把他扔进了水潭。倾奇者顶着满头问号,从水里浮起来。
若不是倾奇者自己会游泳,若不是人偶躯体比较结实,换了普通人来,没准就要被这一扔淹死。
他并不意外,风间华当然能为了爱人克制住本能的冲动。在他眼里,倾奇者现在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如果不刻意唤起他的生理反应,风间华百分之百不会动他。
他没想到的是,他的saki对自己的伪装能力毫无自知之明。
把他丢入水潭这一系列动作,摆明了是在告诉他,“巡林员”知道陌生的白衣少年不怕水,也知道少年的身体强度。
倾奇者偏过头去,水潭边缘,风间华的影子若隐若现。他背对着倾奇者,把自己整个泡在水下。
三十分钟了……少年心下叹息,木然地想:他大概是在打破人类潜水极限纪录。
三十分钟,风间华终于反应出了结果。从头到脚都格外草率的青年对自己做了个微调,他从边上游过来,把飘在水面上的倾奇者带到岸边。
巡林员找了处避雨的树洞,搜罗了些干草枯枝,点起火焰。
“来烤烤火吧。”他把倾奇者按在火边坐下,自己也抱着双腿坐在他旁边。倾奇者盯着风间华的草率的脸,安静地思考着什么。
风间华很快便听见倾奇者怯怯地问他:“巡林员先生……你有没有觉得奇怪?”
奇怪?风间华低头看看自己,“哪里奇怪?你是觉得附近有危险吗?”
倾奇者摇摇头,单纯的眼睛与风间华对视,“你长得和刚才不一样了。”
“啊,哈哈,应该是你看错了吧。”青年尬笑着,眼神四处乱瞟,“我这张脸始终都一样啊,哪有人能随便改变容貌的。反倒是你,我出现的时候,你已经中毒了吧?那种情况下,看错也不奇怪。”
“原来是这样吗,抱歉。”
“不用道歉,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把你扔到水里……你身上有没有哪里受伤?”
倾奇者乖乖地凑近一点,一条腿脚尖指向青年的身后,另一条腿架在了风间华盘坐的大腿上,给他看上面细小的伤痕。他贴着青年的胳膊,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被草丛刮到了很多次。”
白皙的小腿上被割出深浅不一的红痕,还隐约带着蚊虫叮咬的痕迹。
风间华闭了闭眼,迟疑地看向倾奇者的面容。少年神情平静,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动作有哪里不对。
但风间华总觉得他在故意诱惑自己。
他心里的疑惑再次浮现:倾奇者是不是故意装傻诈他?
少年没理由失忆……他早就对风间华有所猜测,怎么可能不做准备?即使他如风间华想要的那样忘记了他的爱人,又怎么可能那么巧,在意外中把所有事都忘了个干净?
可是少年不像在演。
没有失忆的倾奇者不可能容忍那些肮脏的想法,那些人的咸猪手都要碰到他的小倾奇了!而且后来他还对一个陌生人……他不可能允许随便什么人碰他的!
至于他看穿了伪装这种可能性,风间华觉得自己的伪装能力还算不错。脸都换了,他怎么可能那么快就认出来。
所以,倾奇者真的失忆了?
风间华心思复杂地摸了摸自己的衣兜,晶尘从视线死角为他递上草药。他从“兜里”掏出药草,在石板上将它们碾碎,小心地涂在少年的小腿上。
“等之后我带你去大路上,那里就不会这么容易受伤了。”他一边上药一边教育他,“出门在外一个人,不要轻易相信别人,保持警戒;尽量在大路上走,不要在林子里乱逛。如果有谁对你动手动脚,别和他们客气,直接打他。”
话音未落,风间华听见了一声脆响。
“啪。”
他后知后觉地缓缓抬手,捂住脸。
“是这样吗?”倾奇者抬着手,看起来似乎还想再打一巴掌。
风间华张张嘴,略显迷茫。他的倾奇者真的失忆了?为什么突然打他?
“……如果,有谁对你做了坏事,让你觉得不舒服了,就这样。”他说,“你打我,是觉得我让你不舒服吗?”
倾奇者摇摇头,“因为你在动我的脚。”
动手动脚。
踩着木屐的脚掌上有几处被磨得微红,风间华看见了,便想着顺手再涂点药。
青年哑然低笑,意有所指地纠正他,“上了药,你才能快点好起来,这是为了你好。还有啊,对坏人,不要用那样温和的打法,那是用来羞辱负心人的,打不疼。如果有谁背叛你,就狠狠扇他一巴掌。”
他握住倾奇者的脚踝,指腹沾着药膏,在擦伤的痕迹上轻轻点按。少年没有后来养成的条件反射,没有因为他的触碰缩起身体,也没有表现出对陌生人的戒备与羞耻心。
真的失忆了。
做出最终的判断,风间华忽然有点不放心他。
“负心人?”倾奇者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我的爱人背叛了我。”他看向风间华的侧脸,求知若渴般追问,“这就是负心人吗?”
“是。”风间华替他穿好木屐,换了位置,抬起他另一条腿,“你还记得他多少?你的爱人。”
倾奇者摇摇头,“我记住的东西很少很少。我的来历,我的能力,以及许多常识,都忘记了。我只记得我一定要去须弥城。我的爱人在这里,他是个像英雄一样的人,哪怕他抛弃了我。”
“他怎么抛弃你了?”
“他有自己想要做的事。”倾奇者看着风间华明显不太高兴的样子,心下冷笑着,说出了最可怕的话,“他是一个研究员,不能总陪着我。他蓝发红眸,是个看一眼就会让人印象深刻的存在——”
风间华惊悚地看向倾奇者。少年微笑着向他介绍:“人们叫他博士。”
青年头脑发热。恍惚间,躺在教令院里的人影表情一空;附近,忙于工程建设的蓝发切片被晶石触手缠住脖颈,双方挣扎打斗起来。
巡林员艰难地笑着,继续追问:“你怎么知道他是你的爱人?”
“他当然是我的爱人。想起他,我心里总会生出强烈的渴望。他是我唯一记得的人。”倾奇者观察着风间华的表情,心里有种鲜血淋漓的酸楚的快意,“不是爱人还能是什么呢?不存在比他更让我记忆深刻的人了。”
倾奇者盯紧了巡林员恍惚的样子。
后悔吗?亲耳听见爱人要向仇人投怀送抱。
他不经商议就决定牺牲自己。不愿意抛下这个世界和他一起离开,而是顺从博士、自顾自地替他承接命运。
他要刺痛他。
风间华不该背叛他,倾奇者也不需要他再次替自己牺牲。至于倾奇者对他的背叛,他会尽快给风间华一个应有的答案。
“你,你是要去须弥城,是吗?”青年眼神空洞地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脸,下意识地询问。
少年轻轻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复,风间华死死抓住了倾奇者的肩膀,“正好我也要去须弥城,这一路上就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