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昨夜如何?”完颜宗美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昨夜,我与汤振翻过别院院墙,本想妥当归置你所托之物便速速离开,但院中不知何时安置一口棺椁,我等上前查看,棺中……”费覃仍然对昨夜所见不可置信。“棺中躺着苏府姑娘,面无血色已经不在人世了……。”
一句“不在人世”炸响在完颜宗美耳边,他转身策马便要奔回宣州城,他不相信昨日眼底藏满委屈失望活生生的她便自此与他阴阳两隔。
“世子!快随我来!”袁杰在二人争执之时只身打马向前,隐约看到一辆马车款款立于城郊“朔归”亭处,便向前去打探一二,只见马车厢角的灯笼上写着“苏”字,那马车前坐着的正是苏府卓溪、卓淇兄弟二人,袁杰尚未来及上前攀谈一二,便转身向完颜宗美去。
听到袁杰呼喊,完颜宗美与费覃二人也顾不得纠缠,纵马向袁杰处去。
“世子,苏府马车现下就在城郊,却不知何事,你快去看看。”袁杰眼见完颜宗美已至,边解释边随之向马车处去。
马车将近,卓溪卓淇见完颜宗美一行人由远及近,便下车相迎。马车中的婉卿听着马蹄声声,何尝不知定是她心心念念之人奔赴而来,她顾不及许多,急忙下车,立于卓淇身旁。
完颜宗美对眼前所见又惊又喜,他既无法相信之前费覃所说,又对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婉卿难以置信,此时的婉卿似那镜中花、水中月,竟一时让完颜宗美感到难以触碰。
可对面的婉卿却只是浅浅笑着,相顾无言。
完颜宗美从踱步渐渐拉长步伐,近乎狂奔似的走向婉卿,他伸出双手揽过他日思夜盼的婉卿,真实的触感终于让完颜宗美清醒过来,这跌宕起伏的一日一夜终于在此刻给了他一个完整的答案。
“成何体……”卓淇对这眼前一幕感到难堪,正欲伸手拽开完颜宗美却被卓溪拦下。
“情难自禁,此时讲那些繁文缛节就显得不通情理了。”卓溪边说边拉起卓淇向费覃等人处去。
“你可知在重逢之前,费覃说昨夜别院见你躺在棺椁之中,已然不再人世?”凑在婉卿耳边,完颜宗美一字一句款款说道。“我原本未信,正欲返回宣州当面确定,但我更怕,怕费覃告诉我的每一句都是事实。还好我未去,还好你仍在。”
“我哪里像你,天将亮便要舍我而去。”伏在完颜宗美肩旁的婉卿徐徐说着,眼泪却已溢出眼眶。
“是,终是我狠下心才舍了你,可即便不舍,当下的我又当如何?若真是那山林莽夫,即便抢了你去,也比让我硬舍畅快的多。”完颜宗美字句间皆是无奈。
婉卿何尝不知,面对昨日那难舍却不得不舍的结局,完颜宗美能做的,恐怕只有无言离去。好在,眼前的彼此终能相拥,一切本该画上句号的故事,如今又能继续……
“咳咳……”眼见二人实难分开,卓淇不得不大声咳嗽起来。
婉卿此时才意识到眼下的尴尬境地,双颊飞红立时推开完颜宗美,乖巧的走向卓淇身后。
“时间紧迫,我等实在不好继续耽搁。”卓溪忧心在此延误恐生变故,走向完颜宗美抬手浅施以礼,郑重道:“我等自破晓便携婉卿至此,想必完颜公子亦能知晓此中缘由。苏府仅婉卿一女,自幼宠溺娇惯,诸事以其为先。涉及终身大事,本应顺遂父母之命,但奈何婉卿心意已决,非君不可,我等心下万般不舍,亦不得不随她心意。事已至此,只盼完颜公子万不可辜负婉卿之决意,舍家远去,若至此随你北归,你便是婉卿终身依托!”
面对着声声重托,完颜宗美抬手向卓溪、卓淇深鞠“苍天为证,若完颜宗美日后无法护得苏府婉卿周全,定当自裁于苍天之下,以死谢罪。”
“此誓为证,婉卿自今日起便托付于你了。”卓淇将身后泪眼滂沱的婉卿牵向完颜宗美。
“卿儿,苏府上下只能帮你至此,既是你所愿,便希望你所思所盼皆为坦途。”面对即将而来的别离,卓溪眼中写满不舍。
“兄长在上,请受卿儿一拜。”婉卿知道卓溪字字皆是对自己任性妄为的宽慰,俯身跪下,深深跪拜。
“何至行此大礼。”卓淇实在看不得婉卿这般,急忙上前扶起婉卿,转身向完颜宗美道。“事不宜迟,再耽误下去恐将生变。我苏府上下便将独女托付于完颜公子,自此,天高海阔愿你成全婉卿一片真心。”
“定当竭尽全力!”完颜宗美何尝不知今日所得成全的背后,是苏府上下对幼女幸福的期盼,他顿感责任重大,抬手向卓溪卓淇一一行礼。
婉卿随完颜宗美踏上那为迎娶她而挂满棠花的马车,还未坐定婉卿便从轩窗探出头望向她的兄长们,泪眼滂沱,只能随着马车渐渐行远,望向的人影却已渐渐模糊……
而此时宣州城内,佟府迎亲队伍正敲锣打鼓地向苏府门前去,佟仲宇挺起胸前红花,身下的高头大马显然不足以标榜他的得意。而他身后紧随的八抬大轿和迎亲队列,随着吹奏声起起伏伏,蜿蜒向苏府进发。但迎接佟仲宇的却不是他臆想中的吉隆之喜,而是静默的一片素白。苏府门前石柱上的绢花、挂在檐角的灯笼,与吹奏出的喜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时竟然佟仲宇眼前有些模糊。
“别吹了!”随着一声怒吼,佟仲宇翻身下马,急匆匆冲进苏府大门去。
前厅中的低声呜咽像沉闷的雾气氤氲开来,圈在太师椅间的苏怀息
仿佛一夜之间垂垂老矣。
“伯父,大喜之日怎得如此?不知是府上何人……”佟仲宇此时虽然已有预感,但仍怀一丝侥幸,希望苏怀息给他的答案,不是他心中暗自呻吟的那个名字。
“……”苏怀息目光涣散,一句回应也没有。
“佟公子,我们家姑娘……一时想不开,昨夜,自尽了!”苏管家嗓音嘶哑,见府中老爷无言,便向佟仲宇解释道。
“决不可能!”佟仲宇转身拂袖向别院去,自昨夜起,迎娶婉卿的感受
他确实无法相信,自昨夜起只想到天明便可迎娶婉卿,那从心底漾出的期待和满足让他无法入眠,本以为经过完颜宗美一事,迎娶婉卿已是板上钉钉,却不曾想,如今等着他的却只剩尸身一副。
别院中的棺材静静停放,佟仲宇抑制不住冲上前去,那棺中之人,竟确是婉卿无疑。只是,那不再是温润可人的婉卿,而是毫无生气,用黯淡无光的面庞申斥这不愿选择的婚配,用无言咬紧的牙关拒绝这一厢情愿的佟仲宇……
“我的卿儿啊……你怎得如此想不开!人生在世于你不过十几年光阴,尚有多少世事未经,怎得狠心扔下父母兄长便撒手人寰,你让为母余生如何安然度过……”婉卿生母胡氏看着棺前的那身披红衣的佟仲宇,满心的哀恸难以自抑。
“卿儿已然离世,你这般哭诉又能如何?无非是让我这丧失幼女老翁更添伤怀罢了……”苏怀息上前将胡氏揽入怀中,那悲痛的恸哭却无法停止。
“苏兄!这……”佟进仁在听闻苏府姑娘离世后也急忙赶来,连原本用来迎亲的华服都未更曾换去。
“佟兄,终是我苏府对不住你啊!往日骄纵小女,谁知仅一夜之间,竟就这样撇下父母兄长,让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苏怀息紧紧拉住佟进仁的手,不住的摇头。
“怎得一夜之间便有此变故!定是你苏府不愿恪守两家姻亲之约,故意使诈意图让我等不再追究,这绝不可能!”沉默中的佟仲宇突然朝向众人大声喊道,边喊边冲上前去意图拉起“婉卿”。
“休得无礼!婉卿离世苏府上下何等悲痛,你竟出言不逊意图诋毁,若非你执意从中作梗,令婉卿所盼无望,她何至于此!何至于此!”那佟仲宇一字一句如利刃般插向苏卓堃,回想起前日所苏府面临的爱恨别离,苏卓堃愤懑难当,恨不得冲上前去将那佟仲宇撕个粉碎。
佟进仁只见苏卓堃已然气极,急忙上前拦在佟仲宇身前“贤侄,事已至此,仲宇又何尝不是伤怀过度才口无遮拦,作为苏府长子,眼下自然要以苏府上下为重,万不可冲动坏了两家世交之谊啊。”
苏怀息眼见卓堃等人为佟仲宇所言激愤难当,强按心头苦楚,向佟进仁父子道:“佟兄对婉卿自尽一事已然是亲眼见证,还望多体谅我等悲恸。此事于佟府而言,不过是新妇未过曾过门,自然可择日再选。可于我苏府而言,确是至此天人两隔,两厢自然无法相提并论,还望自此多留余地,也让世交之谊细水长流。”
“自然,自然,苏兄节哀,我携犬子先行回府,改日再专程上门致意。”好端端一门亲事至此结局,佟进仁亦是万般无奈,眼下多说无益,只得携子回府。
眼见佟府一行瞬间作鸟兽散,苏怀息却毫无轻松之意,今日种种虽然不过是为平稳渡劫而逢场作戏,可至今却真正变成婉卿离去后的伤痛。苏怀息望着那庭间棺椁,不禁老泪纵横,他疼爱珍视的幼女自此一路向北而去,不知她执拗的抉择将面临怎样的未来……
秋阳高照映着北上的完颜宗美一行,失而复得的喜悦来的太过突然,以致完颜宗美总是不时回头望向身后的马车。
“世子放心吧,我等都在,决不会再生变故。”费覃眼见完颜宗美不断回望,沉静说道。
完颜宗美一丝窘迫闪过,淡然点头。
而马车中的苏婉卿亦渐渐从悲戚中平复下来,随着路途颠簸,一起一伏都像是在告诉她需要面对的是她执意选择的未来,无论悲喜祸福,自此已将她与完颜宗美紧紧捆绑在一起……
自清晨起一路疾行,完颜宗美眼见正午已过,便示意放缓行进速度,掉头向马车边去。
“卿儿可还好?”婉卿听见车床外传来完颜宗美关切的声音。
“一切都好,不必过分担忧的。”婉卿浅浅掀起垂帘望向完颜宗美答道。
“一路疾行,担心你难以适应,为保落日前顺利到达驿站,只怕还要委屈你再熬些时辰了。”完颜宗美计算着时辰,担心婉卿无法适应连日疾行。
“不过才行路半日,于我而言不是难事,你安心便是。”婉卿自幼随父兄去过不少地方,虽然上次远行已时隔久远,但眼下的行路对她而言反而充满着回味的乐趣。
“同我北上,卿儿当真想好了吗?”望着婉卿哭红的眼圈,完颜宗美不难理解北上的选择对婉卿而言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此时此刻,他最想知道的,是婉卿是否真正已经做好了准备,是否真的相信他能够给她一个完满的未来。
“原本……原本我也曾犹豫过,抛弃父母兄长,抛弃自幼成长的宣城,在未曾与你相遇之前,这些选择都不曾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可提亲当日,你落寞的背影足以让我心碎,而我除了悄声哭泣外,无法改变分毫。都说闺阁女子的前路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选择,可我更想自己选择,眼下我的选择便是与你一起,自己选个前路。”一字一句,婉卿望着完颜宗美的眼睛慢慢说着,言之恳切似乎并不是在回答完颜宗美,更像是在回答着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