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声闻似笑非笑,缓步至鹭娘身前居高临下横眉睨去,伸手挑起搭在鹭娘肩头的薄衫,道:“你不会以为,仅凭这样,我便会受你胁迫助你得到你想要的吧?”
鹭娘怔愣了一下。
傅声闻猛地甩开了手并趁机将掉落的玉璇玑藏于掌心,随后负手而立,从头到脚打量鹭娘并且毫不掩饰目中嘲讽,徐徐吐道:“你既知我身份,便也该知道于帝王家而言,情,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鹭娘惝恍,心中百转千回:她太需要一根藤攀附而上,哪怕这根藤摇摇欲坠并不结实,但这是她唯一的出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放手!于是,她咬紧牙关,垂首认错:“殿下,鹭娘……知错了!”
傅声闻目光回旋,昂首静候下文。
鹭娘抛舍自尊跪地叩首,阖眼忍泪:“鹭娘言行失当,恳请殿下恕罪!还望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助鹭娘达成所愿,届时,鹭娘必定献给殿下……我全部的忠心!”
忠心二字,傅声闻半点不信,径直离开了柴房。他现在只想知道沈寒枝找他何事,旁的暂且无心理会。
傅声闻赶去见沈寒枝,却见她正与来谭宅送东西的小厮说话。
“今日怎不见阙尘?”
“不知去哪了,也没告假,掌柜的还找他呢……”
傅声闻思量片刻才走过去:“阿姐。”
“你来了。”沈寒枝往他身后看了看,“事情处理好了?”
“嗯。”
沈寒枝没多问,将傅声闻带到人少之处,低声说:“我准备离开这里,钱和粮食皆已找到,是时候回普济院了。”
傅声闻急道:“我和你一起!”
沈寒枝并不接话,而是说:“我昨日看见冯骋向太守献礼,太守得了好物便藏掖起来。你去打听打听,看东西藏在何处,我要将它偷了去。”
傅声闻微微飘开眼神,应道:“好。”
他踱步至后院无人处,座在井口旁斟酌良久,终有定夺。第二天中午,他趁众人休憩时来到女眷居所找鹭娘,对她说:“你去办一件事,倘若事成,我便仔细考虑你说的话。”
鹭娘自是欣然应下:“殿下放心,鹭娘必不负所托。”
“太守收了冯骋送的礼,是何物?”
“回殿下,冯主修送的是一尊文犀。那犀身完整无裂,乌黑光亮色泽通透,确属佳品。”
傅声闻早猜出冯骋送的是犀角,对此并未多问,倒是对“冯主修”这一称谓颇感兴趣:“主修?这么说修志之事已经定下了?”
“是。”
傅声闻略作沉吟,道:“你找机会把犀角偷来放在戏楼里,后边的事再等我吩咐。”
鹭娘虽不明缘由,但依言照做。待太守晚时出门赴宴,她便从其屋内的书架暗格取出那尊犀角摆在戏楼大门正对的花几上,然后退至庭院暗处悄声躲好。
夜晚月明如昼,沈寒枝同傅声闻来到戏楼窃宝,此时的她尚有心情玩笑:“想不到你动作挺快,昨日才与你说的事,今夜便有结果了……”
可当她推开门,在月色照映下看清花几上的东西时,脸上便瞬间失了血色。
傅声闻故作不知情:“不是这个吗?我问到的便是它了。”
沈寒枝神情呆滞,目不转睛地盯紧眼前之物,好半晌才回过神,哀痛又难以置信地频频摇头,顾自呢喃道:“怎么会……”
“据我所知,冯骋为讨好太守特意献上这只犀角,称其乃镇宅之宝,可放于此处驱凶辟邪……”傅声闻一边从旁揣量沈寒枝的反应,一边关切询问,“阿姐,你还好吗?”
沈寒枝嘴唇惨白无色,双手怒攥成拳不住地颤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走到了花几前,将掌心贴在犀角上,缓缓合拢五指……
刹那间,一股极致的悲恸急遽袭来,像千万枚棘刺猛烈齐发裹挟住沈寒枝的身心,令她痛到难以言语,同时耳边不停回荡着犀角主人濒死时的悲壮嘶喊,如天雷轰顶般击入骨髓……
妖心剧烈跳动,以致呼吸骤乱,沈寒枝艰难地喘息,不由自主落泪。她一手轻握犀角,一手捂住心口,面色愈发痛苦。
傅声闻于其身后试探道:“沈寒枝?”
“我看见了……”
“什么?”
沈寒枝眉头深锁,倒吸一口凉气,竭力平复情绪,道:“我看见,冯骋是用何等残忍手段,活活剜下了阙尘的犀角!”
傅声闻惊疑,退了半步,问道:“这,你如何看见?”
他这一退,使得方才青石砖上的并影消失不见,清冷月光透窗洒入衬得沈寒枝孑然一身孤寂无倚,唯有脚下的只影相伴……
沈寒枝摇头,没有说出自己可凭妖心感知到阙尘被害前的景象,只道:“我要替阙尘报仇。”
傅声闻想:今后总有机会问清楚,不急于一时。他声音轻柔而又坚定地应道:“好,我帮你。”
沈寒枝撕掉一块帘布裹好犀角牢系于身,问傅声闻:“那时你去找冯骋吃酒,应当知道他家在何处吧?”
“知道。”
“走,索命去。”
“现在?”
“对。”
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二人迎着夜色飞驰于屋脊院墙之上,转眼间消失于谭宅。
沈寒枝复仇心切,并未注意到出戏楼时,傅声闻曾暗中向庭院角落比手示意,紧接着鹭娘便悄然跟上。
因怕被发现,鹭娘自始至终同前方保持着距离,待到破落院外站住脚,沈傅二人已进院有一会儿了。
“啊——”
院子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惨不忍闻的喊叫。鹭娘心头颤恐,辨出这是冯骋的声音,却不敢想象屋内发生了什么令他发出这般可怖的叫声。
而在屋内,沈寒枝置若罔闻,高举匕首对准冯骋的额心,划起刀来毫不手软。只一瞬,那张脸便自印堂至下巴被一刀划成了两半,生生裂了开……
“啊——!!!”
惨叫声不绝于耳,血腥气弥漫开来。冯骋跪地痛苦哀嚎,两手各自捂住左右半边脸,似是想把已经裂开的脸再拼合回去,举止荒诞又可笑。
沈寒枝握住匕首,蹲在其身前冷冷质问:“叫什么?没了脸而已,你又没死,以往你不是也不要脸面的吗?怎么,不习惯?”
“你……”冯骋每一次张嘴都觉得剧痛难忍,可他仍想问清楚自己究竟因何受此磨难,遂诘问道,“你这女的,我到底怎么你了?还有你、你小子竟也……合起伙来算计我……”
傅声闻展眉抱臂,轻笑着看冯骋,觉得此人浑然不知自己死期将至,着实悲哀。
“你杀了阙尘,我杀了你。”沈寒枝琢磨道,“人杀妖亦为妖所杀,便也算是天道轮回,善恶有报。”
冯骋不懂:“阙什么?”
殊不知,这三个字更加激怒了沈寒枝。
她气到嘴唇都在颤抖,把犀角捧到冯骋面前斥声问道:“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便痛下杀手活剜犀角夺之性命!”
冯骋定睛看看犀角,恍然大悟:“敢情你们二人如此丧心病狂,只为了区区一个妖?”
沈寒枝耐心已尽,不再废话:“阙尘枉死,今日我便用你的命祭奠他。”
冯骋终于明白自己今晚必死无疑,破罐子破摔地癫笑起来,大喊道:“鬼神猪狗各有道!犀牛妖死在我刀下是他的造化!你们以为除了我便没有别人盯着那只犀角吗?呵,死谁手里不是死!能让我以最快的法子功成名就我管他是谁啊!一块垫脚石罢了,垫得越高,我便能越早坐上那荣华富贵的位子……”
沈寒枝再无法忍受一个字,正要落刀,突然听到傅声闻说:“阿姐,这么痛快的让他死了,岂非便宜了他?”
沈寒枝手一顿:“你想如何?”
“听说距此几里外的山林有大妖出没,咱们要不把他丢去喂妖?”
沈寒枝想了一下,点头道:“也好。此前本想以魏关埔作饵诱髯公现身,但一没留神下手重了些,错失了一次机会,今日正好。”
她一边云淡风轻地说,一边在冯骋身上又落下七八刀,虽不致命但刀口很深,大有庖丁解牛之意,有两三处甚至见了骨。
傅声闻煽风点火:“对,多划几刀,放放血能轻点儿!”
沈寒枝面无表情同傅声闻说:“你要是累的话,我可以自己去。”
傅声闻冷眼瞧着冯骋面如灰土,躺在地上半口半口喘息,眼睁睁看着鲜血哗哗流出而无能为力,且因失血越多越神志不清,张着嘴口水不停流出……鞭笞之狠方才得解。
傅声闻微笑道:“我不累。”说完去屋后拿来麻绳和口袋,蹲在冯骋面前略显嫌弃地捆住其手脚并塞入麻袋,正准备往肩上扛时忽被沈寒枝夺了过去。
“扛他做甚?不嫌脏吗?”
沈寒枝把犀角裹好交给傅声闻,在麻袋口系了绳子直接拖地而行。
傅声闻挑眉:“咱们这样是不是叫沆瀣一气?”
“臭味相投。”
傅声闻笑:“嗯,也行。”
二人又出发山林寻找髯公。鹭娘紧随其后,不多时来到一处密林。她躲在丛间见傅声闻贴在沈寒枝身边说话,可惜相距甚远,一个字也听不到。
傅声闻刻意压低声音,贴耳询问沈寒枝:“你确定髯公在这里?”
“不确定。”沈寒枝毫不在意,“找不到髯公,这附近还有一个山洞,是个蛇窝,里面的蛇非同寻常,名为人蛇,身含剧毒,便是幼蛇亦有七尺之高,信子能发出阴森刺耳的诡异笑声,每当笑声响起便意味着它要啖食人骨人肉……”
她声音不大不小,刚够麻袋里的人听见,原本鼓动的麻袋瞬间静止,不知冯骋是否被吓晕了过去。
“蛇洞在哪儿?”
“谷底。”
傅声闻本就知晓此地有人蛇,引沈寒枝来此也正是为了找人蛇而非髯公。
他停下来,踢一脚麻袋,说:“我看这种败类喂人蛇还是髯公没有区别,咱们也别费事钓什么髯公了,直接用他引蛇出洞如何?”
沈寒枝以为傅声闻是觉得乏累却不便明说,点头应了一声“行”,调转方向朝谷底蛇洞走去。
傅声闻放慢步子,置身暗处偏头打量身后,见鹭娘仍在跟随,约莫是觉得他们还在找髯公……他勾唇冷笑,暗诽愚蠢。
谷底有一处黑黢黢的山洞,沈寒枝拖着麻袋停在洞口:“到了。”
傅声闻假装毫无防备地跑上前,被沈寒枝一把拽回身边。
“小心点!若叫人蛇缠了去,有你苦头吃!”
“不用担心,我身手如何你还不知道吗?”
“不可大意。”沈寒枝叮嘱完,从傅声闻腰间拿过火折子,点燃了几根树枝丢进洞内。
没一会儿洞内便传出嘶嘶声响,几声后又变作咯咯笑声。
“来了!”
沈寒枝迅速把麻袋甩到洞口边缘,带傅声闻退到安全之处才松开了抓着他的手。
一条蛇尾从洞内盘曲而出,慢慢扫过洞口,摸索到那只麻袋立刻勾起尾尖死死缠住里面挣动的人并往山洞深处卷去……
傅声闻看见蛇尾不觉惊奇,倒是隐约瞧见那双宽约三尺的蛇皮人足时心口莫名恶寒,庆幸月色晦暗,藏身林间之人瞧不清情形,否则逃遁而走,计划便落空了。
鹭娘只知冯骋被丢入山洞,却不知洞内另有凶险,她想到来此之前傅声闻曾对她说的:
“我会与沈寒枝一同将冯骋弃尸山野,到时你暗中救出冯骋,再找个地方妥善安置,此人今后会派上用处。”
虽不懂一介小人能有何用,但为保自己前途无虞,鹭娘在沈傅二人离开谷底后,只身入洞施救……
傅声闻仰首望月,唇边笑意愈发深切。
“笑这么开心,是在想娘子吗?”沈寒枝强撑起一丝笑容,欲缓解紧张气氛。
傅声闻忙敛去喜色,道:“又笑话我!什么娘子啊……我是看你为妖友报了仇,替你感到欣慰罢了。”
“可我不觉得欣慰,只觉得可悲。”
“为何?”
沈寒枝怀抱犀角,怅然地反问:“人是吾朝之人,妖,便不是吾朝的妖了吗?”
闻言,傅声闻思绪忽然作乱,心跳渐快且久久不能平静。因从未考虑过这问题,他一个字也无法回答沈寒枝。
“人可受吾朝律法保护,难道妖便不可为吾朝律法所护吗?”
傅声闻依旧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