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伤口疼便好。沈寒枝眼皮泛沉,一手轻摇蒲扇,一手撑住额头,闭着眼睛同他闲话:“听了什么?”
“他们身为吾朝子民,居然明目张胆地算计着如何逃避兵役!我虽理解平民百姓养家糊口多有不易,可他们那话说的……哎,多少令人心寒。”
沈寒枝手慢下来,缓缓睁开双眼,淡然应道:“吾朝虽有统一的募兵制度,但事实上各地方自行其是,不合理之处甚多。有官者为壮己功绩,不顾实情层层加码。便以吾朝眷州为例,那里的州牧将先帝原本定下的‘家有父母妻儿且为独子者不可从军’,改成了‘十五从军八十得归’,此非明文条令,而是由衙署募兵时暗箱操作,再将投军人数远超于朝廷号召的消息传至官家耳中,以彰显州牧政绩卓著,百姓在其治理下爱国心切……平民百姓岂敢忤逆?山高路远,官家亦不会亲自去核实,事情最后便不了了之。”
傅声闻听得此事听心如擂鼓深感震惊,却尽力抑住面色故作镇定。
沈寒枝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见疤痕渐淡便放下心来,语气亦轻松了些:“换作是你,你甘愿在此政令下抛弃一家老小,视死如归,负羽从军吗?”
“不愿。”
“是了,你不愿,又怎可强求旁人?”
傅声闻沉默少顷,又问:“你既敢杀死太守,何不也杀了州牧,改变此等乱象?”
“其一,那州牧并未留下篡改募兵制度的白纸黑字,一切皆以言语暗示地方官员,我查无实据。其二,我杀了他,朝廷便会派来更好的官员吗?”沈寒枝嗤笑道,“若朝廷真能派来一位好官,使得百姓衣食有余家给人足,区区州牧,杀便杀了。”
傅声闻不语,微微转头又一次端量沈寒枝:她闭眼打瞌睡的模样甚是恬静,叫人不会对她生出半点防备,可说出来的话又那般冰冷,出手杀人更是狠决……同为女子,她与巽氏、鹭娘等截然不同,看似无欲无求,实则所求乃天下至难之事。
“对了,另有一事,我也有点想不明白……”
“你想不明白的事情还真多。我看不让你说清楚,你是不肯好好睡觉了。”沈寒枝耐着性子问是何事。
当我是孩童了,还需她来哄睡?傅声闻无奈轻笑:“以色谋官,以钱谋官,二者可有不同?”
“没有。”沈寒枝纳罕,“为何问这个?”
傅声闻将早准备好的话讲与她听:“我从伙房回来时遇到了那个鹭娘,此人好生奇怪!竟把我认作当今官家的四哥,还唤我为殿下、朝我拜重礼,可吓了我一跳!她还同我说新太守要修纂郡志,正四处招兵买马……”
郡志一事,沈寒枝亦有耳闻,是以傅声闻后边的话她并没有听进去,倒是他说鹭娘称他为殿下,颇有意思:初见之时傅声闻一身乞丐扮相,看上去确乎像是寻常的可怜人,可后来发现他既识字又通武艺,为人处事又暗藏心机,不时展露出来的心胸气度亦与常人不同……
沈寒枝再次睁开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傅声闻并打断了他的自说自话:“你不是吗?”
“不是什么?”傅声闻佯装懵懂,眨巴着眼睛不解地说,“我是皇家人,何不在京中享荣华富贵,偏要扮成乞丐流落乡野?”
沈寒枝沉吟不语,一边琢磨傅声闻的话,一边顾自点了点头:是这理儿。
傅声闻打量着她信了,眼神顿时明亮起来,嗔笑道:“阿姐莫非累糊涂了,怎么什么话都信呀!”
沈寒枝不动声色地避开与那双璨眸对视,微微低头,轻声言语:“是累了,早些睡吧。”
傅声闻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见她已放下蒲扇伏在榻边阖眼睡去,便咽回了嘴边的话,待明日再寻机讲明。
翌日清晨,他醒来不见沈寒枝,慌忙起身,忽觉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摊掌瞧是一团篾片,里面裹着几两银子。
这是何意?傅声闻疑惑,翻看篾片发现上面写有三个小字:嫣檀院。
此乃勾栏之地,常有“绮女舞罗袖,绛唇挑春衫,檀郎奏笙曲,悠扬传千里”之景。傅声闻不明所以,撕毁篾片揣好银子,赶往嫣檀院。
原以为是沈寒枝约此相见,结果傅声闻并未见到她,而是见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冯骋。
他在此作甚?傅声闻正纳闷,见对方面色惨然,趿着草鞋袒胸露背,被两个打手左右架住从嫣檀院里丢了出来。
“没钱还敢来吃酒?呸!”
“赶紧滚!别耽误我们做生意!”
打手你一言我一语地骂完,又冲冯骋狠狠啐了两口,旁边的花娘们亦避之不及。
傅声闻看了看手中银两,突然明白沈寒枝意欲何为:明知冯骋不行人事,偏给他在嫣檀院找女人,只静待其按耐不住云梦闲情之时,无需做任何事便可使其自觉受辱,以践踏尊严来报鞭笞之仇,此计……
甚妙。
傅声闻唇边荡着笑意,跟随冯骋来到一处偏僻院外。
院子破落不堪,所谓院墙不过是围了一圈又矮又烂的篱笆,四周野草肆意生长堪比膝高,门口立着两扇摇摇晃晃、风吹便倒的门板。
傅声闻叩门三次,直到最后一次才有人应。
“谁呀!敲什么敲!索命呐!”冯骋骂骂咧咧地从屋里晃出来,开门后见来人是傅声闻,立刻拉下脸来,语气不善道,“怎么是你?你来做什么?”
傅声闻笑答:“在下是来请僚佐大人去吃酒的。”
冯骋阴阳怪气:“呵,还什么僚佐大人啊,我如今便是一条丧家犬,哪儿敢自称什么大人呀!”说完毫不客气地挥手赶人,抓过门板便要闭门谢客。
傅声闻大掌一抵较上劲力,那扇吱吜作响的破门板登时裂成两半,掉到了地上。
“……”
冯骋恼羞成怒,一手抱住剩下半块门板,一手指着傅声闻的鼻子大喊:“你究竟要做什么!”
傅声闻直言:“谭太守欲修纂郡志,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旁人要么是善文墨而不通郡事,要么是知晓本郡旧事,却年老体弱耳聋眼花,无法担此重担。依在下之见,修志最佳人选便是大人您了。您跟随先太守多年,骨阆郡的大事小情无不知晓,亦唯有您知道这些事情中,何事值得记载,何事无需记载……”
冯骋不可谓不心动,但现下自己鹑衣鹄面落魄潦倒,哪里还有脸面再回去?
傅声闻知其所想,淡然笑道:“太守为人宽宏,倘若您能帮他解决眼下的难题,过往之事定可一笔勾销,届时大人自然不必再委身于……”他略作停顿,鄙夷地瞥一眼冯骋身后那间破屋,撇了撇嘴,“……此地了。”
冯骋回头斜视穷阎漏屋,愈发觉得傅声闻所言十分诱人,吞了吞口水问:“你此话当真?”
傅声闻会心一笑,并不言语,徒留冯骋自行决断。
冯骋迟疑不决,心想:彼时我给了这小子五鞭,他非但不记恨,反而愿意牵线搭桥为我谋事?这其中该不会有诈吧……可,郡志之事我有所耳闻,借机攀援确乎可以改变当前的窘境……
“在下近来帮太守办事得了些好处,咱们不妨边吃边聊?”傅声闻再作引诱。
一听能白食饱餐,冯骋顿如饿狼一般眼冒绿光,二话不说便丢了门板,拉着傅声闻往酒肆走去。
二人重回嫣檀院。方才的打手见冯骋去而复返,正要上前轰赶,却被冯骋甩手推了开。
“干什么干什么!有银子还赶客人走,你们嫣檀院便是这样做生意的吗?眼睛是长到天上去啦,还是都瞎啦?!”
冯骋狠出一口恶气,大摇大摆地走进嫣檀院,虽着布衣草鞋,架势却比护国将军还要威武。
呵,狗仗人势。傅声闻目露暗讽,递给跑堂的银两并说:“二楼雅座,好酒好菜,再叫一个花娘过来伺候。开销记账,遣人去谭宅找鹭娘要便是,这些便留给你当赏钱吧。”
来者出手大方,跑堂的忙不迭跑去安排,没多久便有花娘捧着酒盅进了雅间,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二哥各举一只装满精致菜肴的大托盘。
冯骋早已垂涎三尺,连花娘都顾不得理会,直朝那一桌子酒菜扑去。
傅声闻不饮不食,待冯骋动作稍停时悠然开口:“郡内各县的大户人家都在毛遂自荐,费尽心思力争主修之位,大人若想一举得中,怕是不易。”
“这不用你说,我都知道……”冯骋一边吸嗦鸡爪子,一边口齿不清道,“那些人都想利用郡志为宗族添墨立传,不惜花费重金,只盼着把郡志变成自家的族谱……哎,我是没那个闲钱咯,若换做以往,哼,哪轮得到他们!”
“金银未免俗气,恐难入太守之眼。”
冯骋放下鸡爪子,睨眼问道:“你有何高见?”
“大人抬举,哪里算得上什么高见,不过几句刍荛之见罢了。”傅声闻往前探了探身,同冯骋低声道,“大人不妨去珍宝阁寻一趁手文玩,若得太守时时佩戴把玩,便可时时念及大人,总比那些放在库里吃灰的金疙瘩要好。”
冯骋若有所思,并不回应这提议。傅声闻倒也不急,斟满一杯新酒递到冯骋面前,似不经意道:“物以稀为贵,好物必定价高,大人还须多费些心思了。”
冯骋咂摸两下嘴,又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傅声闻,终于下定决心:“实不相瞒,我正有此意。”
傅声闻眼神清亮,好奇道:“哦?大人已在珍宝阁看中相宜之物了?”
冯骋摆了摆手,轻蔑地说:“珍宝阁的物件儿根本不值一提!那儿的东西价高不说还未必是真的。前几日我倒是看中一物,经你方才一说,便觉得现下取来正好……”
“何物?”傅声闻追问,却见冯骋已抿紧嘴巴不愿再说。他想了一下,扫视着满桌菜肴,装模作样地轻叹起来,“看来大人还是不信在下。”
“不是不信你,只是,这……”俗话说吃人嘴软,冯骋哼唧两声,忽拍桌瞪眼地对花娘斥道,“哎呀!你这花娘怎这般没有眼力!大人我同人谈正事,你老凑过来作甚?真的是……还不快快出去!”
花娘看看二人,懵然委屈地走出雅间。
傅声闻侧眼瞧着,冯骋抖抖衣衫坐到自己身边,悄声说:“看在这桌菜的份儿上,我便不再瞒你了,可你得答应我,此事万不可对外提起!一个字都不能提!”
“自然。”
冯骋清了清嗓,声音压得极低:“先前有一犀牛妖去谭宅送木料,我见其额头的犀角色泽油亮,着实稀罕……”
傅声闻眸色愈发深邃,暗道冯骋敢动此念头,便是命不久矣而不自知,亦着实可叹。
冯骋絮絮道:“若将那只犀牛角雕刻成镇纸……罢了罢了,依我看便是什么都不雕,也能讨太守欢心!”
“可那只犀牛妖是平妖吧?若杀了他,依照吾朝律法,岂非与杀平民百姓无异?”
“嘁!我还管得了那个!”冯骋满脸鄙夷不屑,挥舞双手比比划划,狂妄断言,“妖便是妖!不论吉凶皆低人一等,此乃常理,它可为我所用,便还是它的造化呢!”
傅声闻不置可否,半晌,轻声回应:“大人所言极是。”随后望一眼天色,借口另有要事不便再留,临出门前叫回花娘进屋伺候。
他并未就此离开,而是到街边茶铺寻一好位置,打算边饮茶边看戏。
不想刚煮好的茶还未及喝上一口,傅声闻便看见冯骋阴沉着脸从嫣檀院里慌张蹿出。分明行于平地,冯骋却屡折跟头,似是腿软得走不动道儿,身上那件破烂单衣也半敞着没有系好……
“哎,无趣啊,无趣。”
傅声闻唤来店小二结清茶水钱,拢平衣裳,恝然自若回了谭宅。
几日后沈寒枝探明银钱和余粮所在,准备携之离开谭宅回普济院,不料发生了一桩意外。
因修志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谭宅近来户限为穿,一应人马皆带着厚礼求见新太守。
沈寒枝正琢磨着从那些厚礼中顺点什么带走,突然发现众多访客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冯骋?他来此作甚?
她悄步跟至厅堂,见冯骋避开众人单独会见谭太守并将一件古雅木盒双手奉到对方面前。那副巴结讨好的做派与先前别无二致,只是衣着装束早不似从前那般体面,怎么掩都掩饰不住一股穷酸味儿。
“你说有东西献给本官?”谭太守斜眼打量着木盒,疑道,“便是这个?”
冯骋弓着腰巴结:“望大人笑纳。”
谭太守冲一旁的鹭娘使了眼色,便由鹭娘打开木盒端到他眼前。
三人站位紧凑,全然不给沈寒枝窥视之机,但她能清楚感受到谭太守见到此礼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