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庞轻浅昂起。
单薄的背影只手揽起长夜,有曰缓缓开口。
“让我们开始吧。”
“铛——”
恢弘的钟声骤然敲响,洁白的弧光刹那穿透窄门。扩散的圆晕飞快将高耸的墙体吞没,又在下一道钟声里继续蔓延向整座殿堂。
“铛——”
漆黑的皮鞋踏上水盘,有曰缓缓自高台浮起。他升入辉光的涌浪,升入那将窄门取代的宽阔白昼,直至身形与辉白同化。
“铛——”
刺目的辉晕掠过了漓,却只给他留下一片近盲的昏黑。高大的身躯呆呆跪坐着,细密的结晶缓缓长出他的心口。
“铛————”
听着遥远的钟声,佩戴军帽的少女立在舰板边缘,尼刻缄默眺望着这片广袤的漆黑大地。
尼刻身后,通身苍白的水隐者不再挣扎。一卷白纸攀上她的面庞,将一双深陷震愕与迷茫的凤眸缓缓盖住。
“铛————”
磅礴的钟声震慑灵魂,银甲的骑士勒住座下躁动踏蹄的黑马,于山丘之顶昂首注目。在他背后,阴影笼罩着整片浅坡,无数驭马骑兵静候其中。
“铛————”
钟声终止在第六响,盛亮的光辉开始散去。高墙圆柱不知何时消失了,唯有渐暗的天空缓缓压下,携着无数星点亮起,自漓面前飞快延展过他的左右。
而当黑夜彻底降临,繁星终于显现出祂们原本的模样——
那是一颗颗椭圆的心火,冷冷灼亮于石质的船沿。一叶叶扁舟在浓夜里连成冰冷而粗旷的深灰,载满黑肤白发的光子,密密压满低空。
……啊。
一声轻轻的感慨如泡泡,奇迹般自心底冒出,漓都有些意外自己冻到发麻的大脑竟然还能思考。
可跪在空旷平坦的黑土,怔怔仰望着天空,漓却始终升不起任何情绪,最后只组织出一个玩笑般的念头。
影这么大阵仗,还是第一次见。
“极巨之鸟见证!”
清冽的嗓音铿锵唱诵,漓循着声稍稍挪了挪眼,就在舰队的最前方,找到了一只高举的拳。
充斥着凛然正义,仿佛高举真理。
有曰是想让影杀死我吗?
漓自然而然地得出了这个结论。然后,无端觉得有些委屈。
有什么必要呢,我都不会还手的。
“影之「墨」,行走暗界,目睹同族受难,非但不救,反而亲自落下屠刀,已致千数死亡。”
……是说晨岛那次吗?数字好像对不上。
漓想自己应该愤怒。当时他被有曰的决策约束,眼睁睁看着上百光子被推下深渊,最不好受的是他自己。
漓还想到了什么,可清冽的闷顿的碰响钻入了大脑,纷杂无序,一下将他脆弱的思绪打散。
却于下一刻,漓骤然意识到这是晶体生长的声音。
“经六地共裁,决定交由影实施处决。”
无力再去质疑六地的审判,漓的心神瞬间被飙升的危险预感攥住。
元灵暴走……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感受着,细密的棱角自皮肤下顶起,从面庞飞快涌向全身,漓不自禁缩起瞳孔,竭力看向那高举右拳的欣长身影。
在那双大睁的黯蓝瞳眸里,漓对自己盈溢的恐慌无知无觉。
——有曰,你到底要做什么?!
“即.刻.执.行。”
话语落下的那刻,光圈忽然在漓身周凝聚,将他颤栗紧绷的身躯锢作静止。
亦是这一刹,人形的轮廓自漓的影子中长出,无声踏落左右。他们各携着道银亮的辉光,同时猛地挥起。
漆黑的碎晶飞溅,两柄长刀深深切入了漓的脖颈。漓艰难地转动眼眸,想看一眼袭击者的模样,可漆黑的火焰骤然在他的视野里爆开。
高温将皮肤烤出滋滋的烟响,前后长刀缓缓绞近。不息生长的漆黑晶体挤满了脖颈的断面、越来越大,嵌入晶簇的古老文字亦开始飞速消融。
而漓只能挣扎着蠕动唇舌,艰难摆出祈求的字符。
离开,快离开——!
“咔。”
在长刀割下漓的头颅前,封住他力量的序率先焚尽了。漆黑的棱晶自漓的伤痕与血液中涌出,一瞬炸开巨大的晶簇。
亮银的洁白的碎片在眼前飘起,漓能清晰品尝到晶体攥取的生命力。
温热、炽烈,搀杂着血腥而鲜活的,属于清弦和羽生的元灵。
咽喉突然开始剧烈地滚动,急促的呼吸一声比一声嘶哑,漓觉得自己想吐,可尖锐的晶体先一步挤上他的舌根。
瞪大的黯蓝瞳眸颤栗着,苦痛的绝望溃堤倾泻,漓眼睁睁看着更多的影奔来,漆黑的晶簇却已如花绽开在他的面庞。
一口灰血呕在船沿,玫红眼睛的窈窕女子扶住舷墙,茶忍痛慢慢蹲下。
丹紧紧握着茶的左手,却没有去扶茶。丹只死死盯着舰舟下方,她难以置信的靛蓝眼眸缓缓被杀戾浸透。
丹的左侧,一副透明的屏幕静静悬在有曰的右掌上,左上角突然冒出个红点,飞速接近白色的围猎圈。
荧蓝的文字同时自边栏浮现,有曰却没有细看,只不紧不慢抬起左手,遥遥覆住那颗巨大的漆黑晶体。
黑斗篷的影们不约而同地退后着,完全没察觉到一名陌生的纯黑少年,慢慢停在了祂们中间。槲仰面注视着,璀璨的黑晶不断膨胀,将其中隐约的人形托举,不过眨眼便消融殆尽——
槲骤然向前奔出一步。
祂却感到自己穿过了一片幕布,轻盈、冰凉。
继而在下一秒,槲无衣无五官的纯黑身躯开始块块褶缩。
尼刻还是心软了啊。
高立舰船之上,璨金的瞳眸淡漠轻垂,有曰悬按的手正要握拢,他忽然停了动作。
亦是这刹那,比晶簇更庞大的漆黑藤蔓拔地而起,排排棘刺舒展着,齐齐倒向晶体。藤蔓盘缠着挤压着,将巨大的晶体绞出闷顿的碎裂声,愈发喧嚣。
直到一声近似骨骼锉断的巨响贯彻夜空,有曰蓦的回神。在他低垂的视线里,漆黑的棱晶如星河碎散;有曰马上瞥向手中的屏幕,才注意到周围的影都还在诡异地发愣。
而这时,纯黑的少年扶着漓,从漆黑的圆阵中跌出。舰群就在祂们头顶,槲却只能用坍缩的膝盖撑起上半身,竭力将脑袋低沉的漓拖起。
「我们还没安全,快动啊漓——」
朦胧的声响在脑中呼喊,漓却始终没有动作。槲急地开始膝行,祂的腰背突然凹陷,叫槲直接带着漓扑倒在地。
恰此,嘈杂的雷电声在祂们前方响起。槲惊愕抬头,正撞见一颗深紫的雷球凝聚在高空,自黑夜照亮幽蓝巨舰的一角。
细长的光柱闪过漆黑的天地间,又于寂静中掀起长久的层层尘浪。
轻型舰船的防御自行启动,将滚滚扑来的黑色尘土阻挡。丹拉着茶坐了下来,将自己藏在坚固的船体里;有曰却始终矗立着,任由狂风将发丝吹开,只一双金黑异瞳冷冷盯着前方,像是能透过尘幕看到什么一样。
藤蔓拨开泥土,一只漆黑的手猛地探出。诸多细藤紧紧缠住漓的肩腰,槲背着漓爬上地面。
可纯黑的少年趴在地上,已然没了右臂与双腿。深紫的电弧时不时弹过槲胯部的崎岖截面,更多黑藤缓缓自祂的腰侧长出,充当双脚艰难将身躯支起。
“铛——”
缓降的大片扬尘上,恢弘的钟声再度敲响。刺目的辉晕轻盈拂散,伴着指挥官磁性温和的声线,传入每一个转醒的影耳里。
“铛——”
来自天空的神圣金钟如此冰冷而沉重,槲不敢停顿,只能任由漓的小腿拖在地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入无垠黑夜。
“铛————”
悠久不息的钟声里,有曰迟迟垂眸,看向右掌上悬浮着的屏幕。
骤然扩大的地图旁,一行荧蓝的文字在边栏浮现:
「开始追猎。」
*
“咚。”
槲带着漓,摔倒在一块矮石背面。
「呃啊啊……」
痛苦的低嚎在脑中响起,缠满漓全身的漆黑藤蔓慢慢褪下,在漓前方重新汇成少年的轮廓。
槲倚着矮石,单手抱住紧绷微蜷的腰腹,无数细藤缓缓生长、包住了断面。突然,槲的身躯全部凹陷了下去,片刻后又顽强地寸寸涨了回来。
「当初碰面就是这一招,现在还更厉害了……!」
难耐抱怨着,槲注意到漓终于有了动静、踉跄撑起了身,祂连忙求救。
「快,漓,帮帮我,用你的元灵侵蚀掉有曰的式——」
漓没有应声,只有一颗巴掌大的水球于他鬓侧凝起,末了沉默地飘向槲。
澄水一点点洗涤起藤蔓,漓也缓慢坐起。他学着槲靠上矮石,就这样跪坐着,双手渐渐放松脱力。
终于自疼痛中解脱,槲松了口气,就看向身侧的漓。明明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槲却清晰地感知到,漓的状态前所未有地差。
「……漓。」
有些担忧地呼唤着,槲终究是将巨大的疑问问出了口。
「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曰不是你灵魂羁缠的伴侣吗?」
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漓骤然向槲转过头。
“你知道这个?”
似乎没想到是这个回答,槲一时愣住了。
「你不知道?」
然后,槲就看到,漓那双睁大的黯淡蓝眸里,绝望与痛苦愈发混乱,飞快将他仅有的清明压垮。
失神般,漓呐呐问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不是——」
槲彻底乱了,他拼命地尝试去解释,仿佛这样就能时光倒流,回到一切还有转机之前。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是你自己刻下的羁缠啊?!」
慌乱的呐喊在脑海里变得模糊尖锐,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漓猛地弯下腰,捂嘴干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