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巨兽趴伏乌泊中,俯吻于岸旁的光之子民。
乌黑的须条自巨兽的鹳骨生出,密集悠长,笼住祂小山一般的身躯。纷繁光点裹挟其中,随着祂沉重的呼吸一晃一晃,犹如萤虫群聚、柔辉漫天。
这便是,漓一眼所望见的。
“已经一周了。”
童钥的声音悄然在漓心中响起。
“很震撼,对吧?”
“我也没想到萨姆吉真的可以压制蚀兽。”
……是啊。
巨兽的俯吻并非臣服,不过是被钢灰石柱牢牢钉住那三丈宽的颚吻,又根根掼入须层中,被迫弯折了四肢。
但同样,即便漆黑丝线扎入了躯壳,牵起庞然巨物与渺小生灵的念识,蚀兽仍旧懒洋洋合着双眸,没有半点被冒犯到的意思。
祂只睁着眉心的一颗殷红竖瞳,虚掩在光滑乌须下,低垂着凝视岸边的影。一轮洁月镌刻红瞳中,携着道短短的刻痕缓缓转动,无形间诉说分妖异诡谲。
“但对比祂百年来沉淀下的念识,萨姆吉还是太脆弱了。”
萨姆吉结实的身影已经被染黑了。无论是被乌血浸润的短衫,还是满身蔓出的丝线,都太过黯淡了,连那漫天星辉都无法照亮他。
童钥最后注视了会儿往昔的队友,荧蓝的灵魂飘起,引着漓向高处飘去。
“他无法真正驯服蚀兽。”
“但如果破了阵,他至少不会被拖死在这儿。”
水盘凝于足下,漓跟着童钥,沿着崎岖山壁攀升。他时常留心着蚀兽的动静,因而一些先前未曾注意到的细节,慢慢在漓的眼前铺展了开来。
比如,那乌须如凝蜡般的僵硬质感。
比如,那点点微光,实际上是一个个乳白色的圆球,罩住无数荧火,任祂们窜动其中。
比如,在与那些微光对视时,漓耳蜗深处泛起的细碎喧嚣。
“这里是第一个阵点。”
跃上凸出的石台,童钥在一座方尖碑前停下了。扫过那晦涩难懂、却早已牢记的一列乌字,荧蓝的青年形体偏头向左。
“蚀兽周围总共有十一个阵点,我会一一指引你前去破除。”
“你准备好了吗?”
可漓静静盯了片刻前方高垒的乌须,只举起右手,迎着柔辉张开五指。
“我们的同胞,就在那里。”
“对吗?”
看着漓落寞的背影,童钥怔了片刻,就郑重点头。
“对。”
“祂们就在那儿。”
“在那儿等我们。”
缄默中,漓慢慢呼出一口气,起肘按于肩后伞柄。他张开的五指慢慢攥拢,清澈水流自掌间涌下,裹住松松散着的乌黑伞骨。
下一刻,漓骤然回身,拔伞斜斩过石碑。
氤氲淌过浓墨尖端,澄水将柔软透明的伞面塑作一口剑,又任那碑上字迹褪落,继而崩碎作一地齑末。
墨衣摆动,冷刃无光,抵不过一双狭长狼眸凛冽。直面那至深的怒意,童钥不禁呆了下,可随即他就被漓单臂锢住腰,提着跃下石台。
碎石裹挟着冷意,于身后炸开,席卷过魂灵的颈后。
落在飞来的水盘上,童钥匆匆回眸向后。正见一钢灰的石锥深深钉入山壁,又层层解体作锋利的石片,从明显的磕绊到愈发迅速流畅。
“是萨姆吉……他开始支撑不住了。”
“我知道。”
漓瞥了一眼下方,便操纵着水盘拉高位置,向上方的山壁飙去。
蚀兽被激怒了。
祂的三只眼睛已经全部睁开,殷红的兽眸中针瞳骤缩,追着漓别进了眼角。
清亮的瞳膜纹路随之转动,绚烂如万花筒,却仅是捕食前锁定猎物的微调,盛尽森冷锐意。
“九点方向?”
“对,前方四翼距……等等,你想做什么?”
等童钥发问落下,漓已将水盘转过半圈,悬停在空中。
无机质的银眸倒映着、那锋利石片构成的钢灰旋流,因意志的对抗而充斥着刺耳的摩擦声,漓只向一旁漂浮着的荧蓝魂灵露出个安慰性质的浅笑。
“帮萨姆吉减轻一点罪责。”
话音未尽,漓就猛地推开童钥,操纵水盘疾倒向后。钢流径直略过童钥,随着逼向漓而收敛起尖锐的碰撞声,亮出片片紧挨的白刃——
然后,方尖碑连着石台,都一齐绞碎了。
飘飘扬扬的粉尘散在黑暗中,甚至都没能剩下一块石屑。
而漓翻跃过石台,稳稳落在水盘上,就引着石流急急擦过弯曲的山壁,剜出一道深壑。
回环攀升着,眼看那第三个石台近在咫尺,漓却是狼耳一动,立时张伞于顶,澄幕自乌骨尖端垂落。
于那帘与盘堪堪接合之际,漓缓缓瞪大的一双圆仁中,浮现一座晦轮。
那是一枚极细极微小的颗粒,因太过破碎而透出亮银的晶体质感。祂起先不过孤零零地漂浮过眼前,却刹那便增生至整个水幕。
锈蚀了的表层昏暗发红,尖锐的棱角瞬间扎穿了石面,于漓的瞳中留下微凉的触感——
澄水陡然迸发,崩碎掉紧紧相嵌的锈石,亦冲刷过围拢的钢流。
旋散的涌流中,有钢刃被甩离,扎穿了高台上的方尖碑,深钉入山壁。钢刃铮鸣的尾锋后,是坍倒的半座碑文,也是黑衣青年踏水高腾,剑挥浪生拨石开。
乌靴点落虚空,泛起浅浅波澜。
漓压腕挽剑,将一组钢刃揽入水中。左足随之划过半弧,正要转剑送流,足跟却是泛起了密集的尖扎感。
一咬牙,漓只得绷着腰腹,扬臂将钢刃击开,便曲膝蹬足,踩上后一级水阶。
稍一垂眸,原来那水台已成了锈石银针,根本无处落脚。
呵……阵点破地越多,这刀用地倒是愈发顺手了啊。
竖剑格开右侧袭来的一对钢刃,又荡剑扫开身后压来的洪流,黑衣青年便是翩翩转步向左,撤上一级净台。
余劲引剑,负于背后。恰巧挑开一枚半弧钢刃,漓方跃起,任锈红石流倾泻而下,撞碎生满水台的一坛银针。
侧眸望去,正见那弧钢旋过高台,切落一片石铄。
差不多了吧,萨姆吉。
漓漠然垂眸,看那阵列钢刃密布,掩住庞大的乌须与星点;看那锈石于足尖漫开,模糊了三只瑰丽冰寒的殷红兽瞳。
而他只平举起左手,单单食指指上。
你的鞘,可不在这里。
修长乌指所指向的高台上,裂缝悄然萌生于尖碑之上。
也是这一瞬,那层紧实护住蚀兽的钢片齐齐震颤了一下。
然后,骤然倒刺向内。
“呼嗷!!!”
蚀兽扯开的唇角中,一声压抑的怒吼自尖牙间挤出。祂那巨大的身躯摇晃着、费力地支撑起少许,令那些许残连须条断裂,沉沉坠入乌泊。
光滑的鄂吻高高扬起,叫那竖贯其中的石柱扯开了血痂,乌黑烛油泌下。蚀兽昂着脖颈,艰难地掰开被血黏合住的上下颚,挣动间满颅丝线晃动不住。
气息缓涌间,丝连稠浆断在蚀兽的洁白齿锋——
却有无数银锥陡生,歪斜交错,撑开了兽吻、钉穿了躯壳。
并在嘶哑的悲鸣中,蚀兽再度被纤细的丝线拽低了头。
巨兽重重趴伏回岸边,携乌浪拍过苍砂。祂的双眼因吃痛而合起了,但那枚妖邪的殷红竖瞳始终大睁,死死盯着那渺小的微光。
同样地,那渺小的钢灰瞳眸回以狠戾的蔑视。
尽管那紊乱闪烁的心火后,是萨姆吉急促起伏的胸腔,是他皮崩血溢的筋挛指尖,是满身愈发凝实的漆黑丝线。
鸢尾面纹浮动着,游过一道道鎏金灿光,愈发破碎。缓慢地,满身狼狈的影抬起僵硬腿脚,稳稳踏过漆黑浪痕,最终,将右手沉沉按在巨兽的吻尖。
有谁轻巧点落在眉心。
伴着乌血滚落唇角,萨姆吉钢灰的眼眸抬起,与那枚殷红竖瞳一同,望向蚀兽眉心上立着的黑衣青年。
“这蚀兽能隔着深渊在百堂呼风唤雨,到了你手里反而乖了。”
漓高高俯瞰着,语调里满是似曾相识的凉薄。可遥遥对视了片刻,他还是收敛了讥讽,严肃宣告道。
“我要切断你与蚀兽的联系。”
“这样下去,你只会被蚀兽同化。”
萨姆吉眯了眯眼,两幅颠倒景象的重叠让他难以判别漓的表情,但听着那仍旧温和沉静的声线,他只慢慢呼出一口铁锈味的浊气。
“不行。”
萨姆吉每吐一个字,便是一行乌血淌下。但他的咬字是这等清晰有力,不容半点濒死之弱。
“蚀兽的念识已经接近升格,你杀不死祂。”
“既然如此,唯有封印。”
渊底一时寂静无言,只剩蚀兽粗重的喘息。
乌黑狼面下,一段青筋于漓的额前爆起。目光的对峙中,漓无机质的银眸中泛起了堪称躁郁的情绪,继而猝然翻掌,徐徐攥拢五指。
无声裹住丝线的水流中,悄然顶出漆黑棱晶的一角。
可漓却突然停了。
他似是忽然被提醒了一般,又不知来自何方。环视四周无果,漓于思忖片刻后垂下双手,翻身落下了巨大的兽颅。
蚀兽巨大的红瞳仍旧追着漓的身影转动,而萨姆吉只闭了闭眼,就睨向身侧。
果不其然,那黑衣的影已落在自己身旁,抬掌按于手边。
“最后一个阵点设在蚀兽念识内。”
简单解释了句,漓就偏过头来,用一双银白的狭长狼眸冷冷盯着萨姆吉。
“我会看着你的,社长。”
静默片刻,萨姆吉只随意地将薄灰唇角扯开,痞气从容。
“不用你看着,小孩。”
“你不是能约束我的存在。”
临到并肩还呛声,漓也是彻底没脾气了,暗自啧了下,遂合眸凝神。澄澈水花在他的掌中翻溅,一瞬唤醒千缕丝线上的分流,共同汇向那乌黑烛浆的深处。
水光流转过乌丝,映下那点点愈发明亮的繁星,也照那钢灰眼眸轻合,缓慢归于沉寂。
以及一枚浮转月轮的巨大竖瞳,于一双荧蓝的大手搭上两影肩头时,殷红膜纹微缩。
“我也只能帮你们到这儿了。”
荧蓝的青年仰头望着巨大的蚀兽,却似乎并不是在与祂对话。
毕竟,童钥的话音里满含轻松的笑意。
“欸呀放心吧,这两影可都是有称谓的,放外面是能和长老叫板的。”
“你们不相信我,也总得信下他们吧?”
高耸须条搭建的夜幕之上,繁星闪烁。乌泊苍岸之旁,荧蓝微光盛放。
愈发模糊的轮廓中,童钥哑然失笑。
“别瞎操心,我能有什么事?”
“只是总要有光子殿后的。而且同僚一场,我也不放心这两家伙。”
“……”
“待会儿阵破,你们尽快走就是。”
*
一簇漆黑棱晶自垩土中生出,拥挤着磨合掉缝隙,构作个半跪的人形。一点辉光自心口漫开,为石像披上宽衣,随起身缓缓低垂。
那是一片金黄的花海。
翠嫩茎叶盈盈托着三瓣鸢尾,柔软舒展着。透明琼脂覆在这些薄浅的花叶上,质坚如玉石。
乌黑狼面后,漓用那一双银眸短暂审视了会儿,就谨慎地抬步向前。
踏落的短靴拨开茎根,露出那座高耸的方尖碑,与无月夜幕相接。
蚀兽接受了萨姆吉,而拒绝了漓。
镌着水纹的漆黑衣摆拂过鎏金的花尖,叫那极淡的脉络于晃动中慢慢收缩。
眼前的是幻象,也是阻拦。
生魂背后,紧裹的蕊叶缓缓张开,自烧融了的脂壳中撑出,挂落一丝剔透黏浆。
亦是,破局点。
漓令自己迈出的足尖虚虚踩着,却是于扭身的刹那重重沉下。他平掌挥过,一笔弧墨泼洒于身侧,正听得一声兵戈铿锵,伴一抹金影回弹。
飘悠悠稳住旋飞的躯体,漓方看清,那是朵脱了茎的鸢尾花。
祂因脂壳的棱角而显得锋利,到底那花瓣本身是如此脆弱;可祂亦受到了束缚,毕竟那贲张的脉络几乎刻入脂壳。
但让漓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