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在回荡。
海浪翻滚,幽深的水波荡下模糊的涟漪。灰白的巨大鲸骨交错着、贯穿在这灯火通明的宫殿之中,锋利的骨尖支撑着黑洞洞的拱顶,尾端深深埋入铺满大理石板块的地面。
松脂被跳动的火舌舔舐着,融化成蜜金色的黏浆,烛光摇曳。乳酪绵长的奶香弥漫着,与醇厚甘甜的酒味交织在一起。
轻纱浮动,珍钻在火光下折射出冷凝的微光,缪斯女神们歌唱着、赞颂着这场声势浩大的海底「盛宴」。
人群在偌大的殿堂内起舞、欢笑,觥筹交错,希玛纯式长衫擦过地面,鞋跟在石块上碰撞出低低的脆响。
双眼微阖,她的视线向下,停留在桌面的一小块区域内,上面雕刻着云朵般曲卷柔软的浪花,线条流畅的海豚在其中若隐若现,贝壳细密的纹理如同毛孔般点缀在表面。
——锵。
突兀的高音穿过这片熙攘,在竖琴颤动的琴弦下逐渐散开。她皱了皱眉,向旁边侧过脸,修长的脖颈被火光晕染出老象牙般圆滑细腻的色泽,领口上黄金般璀璨的流苏闪着细碎的光,随着她的动作从肩头滑落,荡在空中。
身后的侍从会意,双手奉上精致的秘银小杯,浑浊的液体在其中荡漾着。
她刚要抬臂,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从另一侧伸来、拿起了银杯,大拇指上点缀着火烧云般艳丽的玛瑙石。
「恕我得罪?」
来人低笑着,声音被捻的很轻,挺直的鼻梁投下一层厚密的阴影,左耳上用金丝垂挂着一枚透亮的绿宝石,常青藤细密的纠缠在上。
「……这场宴会还没让你喝够吗?」
面色不悦的低垂着双眼,她哼出声淡淡的冷笑,默认对方在她身旁坐下。浅色的睫毛复又向上掀起,凝望着殿内舞动嬉闹的众人,摇曳的烛火在她脸上映出忽明忽暗的痕迹。
「你瞧。」
习惯了她的态度,对方将酒杯抵在唇边,食指伸直向前方的某处虚虚一指,巨大的欢呼混着噼里啪啦的风铃声在四下骤然升起,在一瞬间淹没了他的嗓音。
「……他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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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的睁开眼,柔软的睫毛在黑暗中轻轻颤抖着,沾上了窗外几分银白的月色。
海浪冲刷着船只厚重坚硬的表皮,于这缓慢的来回中吟唱着亘古不变的沉闷嗡鸣。腥苦的气息在夜间愈加湿凉,毫不客气的从鼻腔内涌进。
小声咳嗽了一下,萨莎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她还适应的了这石头般硬邦邦的床板,毕竟修道院内的条件甚至还要差一些,只是这潮乎乎的床单和被子……女孩抬起胳膊,嗅了嗅自己已经带了些腥味的袖口。
“睡不着?”
一道声音在黑暗中忽的响起。萨莎吓了一跳,扭头望过去,在月光下依稀辨别出对面那人的身形。
“……雅柏菲卡先生?”她小声问到。
没有回应,随着几声物体摩擦的声音,一簇橙红色的火舌随之在暗中燃起,青年单手拿着一根火柴坐在床边,冰蓝色的眸子清清冷冷的望向她。
“是我。”
雅柏菲卡简短的答到,火光自下而上的映照着他下颚、眉眼,在此时这昏暗的环境中,给人一种朦胧模糊的美感,无暇而又那般遥远、易碎。
“唔……抱歉,我还不适应在船上睡觉。”看着男子用火柴将烛台点燃,萨莎四下张望了一下,竟意外的没有看到另外那人。
“马尼戈特先生不在这里吗?”她楞了一下,随即便出声发问,顿了几秒后又加上了一个名字。“还有布鲁。”
她到底还是给磷气球起了个名字。
眼皮向下半垂着,雅柏菲卡沉默不语,瞥了一眼窗外。
五分钟前,一只鱼身海怪悄无声息的爬上了甲板,尖利的指甲在船壁上划出隐秘细微的声响,像是只迷路的海鸟无意间弄出的动静,但这根本就逃不过黄金圣斗士的耳朵。
听着那沉重的拖沓声和滴滴答答的水渍,不难猜出、它应是长着章鱼般黏糊糊的触手和公牛大小的身形——他一向讨厌这种东西。
不过出乎意料,他的搭档今天竟颇为积极,连外衣都没穿就打着哈欠推门出去了……将视线重新移到对面那睡意惺忪的女孩身上,雅柏菲卡思考了一下,觉得在平民面前还是不提及这件事比较好。
“他晕船,出去透透气。”
面不改色的说着,雅柏菲卡将手中捻着的火柴吹灭,随即又把那铜制烛台放在离女孩近一点的地方。透过烛光,萨莎看到他此时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衬衫,领口的纽扣解开了两粒,锁骨的沟壑隐入发丝阴影之中。
“他们……”小心翼翼的开口,萨莎又很快止住了话头,小手攥着薄被湿凉的一角,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的多管闲事。毕竟……他们与自己归根到底也只是见了两面的陌生人而已。
没有听清她的话,雅柏菲卡只是若有所思的望着女孩。
“希绪弗斯为什么要将你带过来?”
瞧着对方呆愣茫然的神情,像是意识到自己的突兀,青年垂下眸想了想,又向她解释道。“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希绪弗斯是我们的同僚、也是圣斗士的年长者和领导者,他所做的每个决定都事关重大……我只是想要知道他此举的用意是什么。”
睫毛细微的抖动了一下,萨莎向下低着头,面色有些为难,过了好半晌才犹犹豫豫的开口。
“希绪弗斯先生领养了我。”女孩的声音不大,被那跳动的火苗扰的有些模糊不清。“我是修道院的孤儿。三天前,他将我带走前往希腊,呃……”
“……是圣域。”她低声更改自己的说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其实说到底,萨莎真的不知道希绪弗斯为什么要收养自己。那天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她刚从集市回来,就被院长嬷嬷告知了被领养的消息,心中错愕,因为如今已经很少会有人多此一举的领养孤儿了。
她本以为,自己会在修道院里度过一生。
和亚伦哥哥、天马,还有修道院的小伙伴、沉默的修斯,以及那四季都微凉的风、后院的橄榄树、石砖墙上潮湿茂盛的深绿苔藓。
她一直都是这样以为的。所以在最后才会那般无法接受。
但更另她难以理解的,是希绪弗斯的行为——这位年轻的男子向她单膝下跪,视她为女神,称面前这个困苦寒酸的孩子为「雅典娜」殿下。
……怎么可能?她在心中质疑,震惊中竟含着几分嗤笑。
——女神怎会选择作为人类而生?
不知道她心中的惊涛骇浪,雅柏菲卡轻轻皱了皱眉,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将疑问化作道无声叹息散去……也只是个孩子吧。他这样想着,视线透过小窗看向外面,突然感受到那股属于自己同僚的小宇宙正在向这边扩散,传达出只有圣斗士之间才能读懂的暗示——
——快来。
抿起唇,蓝发男子偏头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却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值得让两个黄金圣斗士一起面对危险的声响,这个发现让他略略压下眉,脸上的表情可谈不上友善。
……他最好是有什么要紧事情!!
深吸一口气,雅柏菲卡强压着半夜被拽到甲板上吹冷风的怒火,腾的站起身、将自己那身厚实的黑风衣严严实实的裹在身上。他一边扣着胸前的银色衣扣,一边朝旁边懵懂的女孩侧过脸。
“你先睡,我出去看看马尼戈特。”青年将最后那个名字咬的很重。
“等……请等一下!”
急忙叫住对方,萨莎把被子一股脑推到旁边,露出她那身因入睡而显得皱巴巴的修女服。“我和您一起去。”
她说着,抬起膝盖将脚伸入黑皮靴内,然后俯下身子快速的将鞋带绑起来。略有些凌乱的短发贴着她的脸颊向下垂着,银灰色的十字架挂在脖间,在晃动中闪过一抹极亮的冷色光泽。
“……不需要。”
沉声道,雅柏菲卡在女孩抬起脸后缓缓摇了摇头,冰蓝色的眸子在烛光的笼罩下荡漾着微光,像是仲夏间明明灭灭的萤火虫。“外面太黑了,你呆在这里才不会添乱。”
被他话中的直白激的一顿,萨莎下意识收紧指尖,略硬的皮质鞋带紧紧勒着她的手指,这细微的痛意让她下意识张开嘴。“可是……”
我……
她想要说话,但所有言辞都被堵在喉头,今天发生的一幕幕都在眼前浮现:棕发青年被刺穿的手掌、抢走的十字架、跌下船时眼前那片一望无际的蓝天……
——她真的,一直都在给别人添乱。
心脏猛的一缩,萨莎停下手中的动作,不知所措低下头去,一股酸意自喉咙间滑过,缓慢的涌上眼眶。
“可是我……”她压下口中的苦涩,小声揶揄着,自责感却在胸腔内起起伏伏、和着愈加急促的呼吸一起,汇聚成那时常在心中徘徊着的、没有缘由的愤怒。
是的,是愤怒。
萨莎总是会莫名其妙的、被这种特殊的情绪所占据。
当白毛兔子用柔软的三瓣嘴咀嚼她手中的蒲公英时、当兄长捧着她冻僵了的双手不断哈气时,当她和天马坐在石瓦墙上眺望夕阳时,当小伙伴抱着坚硬干涩的面包时……她一言不发,怒意的岩浆却在心中咆哮、一遍遍冲击着血肉。
她曾不止一次记起在梦境中听到的,那如哭泣般沙哑绵长的号角声,撕心肺裂的哀喊在其中一遍遍的回荡,是男子的怒吼、是妇人的悲鸣、是孩童溅落的一滴滴泪水。
所有的一切都压迫着她的呼吸、她的心跳,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拉扯着她的灵魂,将她推向某个她从心底恐惧着的无名地域,按着她的头颅让她忏悔、让她赎罪。
她在自责。
她在愧疚。
——她的怒火从来都是在焚烧自己。
“……对不起。”
女孩深深的埋下头去,略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眉眼,只能看到那显得有些苍白的双唇,以及绷得紧紧的下颚,手腕上的花环耷拉着,百里香的花瓣杂乱的揉在一起。
抿了抿唇,雅柏菲卡到底还只是个心软的年轻人,见不得小孩这般委屈可怜的模样。他别开脸呼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顿了一下,最终在萨莎身边慢慢半蹲下身,浅蓝色的长发如丝带般搭在他的肩上。
“你很想和我们一起吗?”他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生硬。
抬起头,女孩小心翼翼的看了看他,又很快垂下脸去,曲卷的睫毛细微的颤动着。
“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她的声音很小,夹杂着几分哭腔。“我只是很害怕,我害怕一个人在这里……”
青年沉默的看着她。
确实应该……很害怕吧。这个念头从他心中缓缓滑过。一个人置身于异国他乡,跟着并不熟悉的人,甚至还受到了冥斗士的攻击,心里怕是早就……受不住了吧。
眉梢牵动了一下,雅柏菲卡再次轻叹了口气,用手撑着膝盖直起身子来,眼眸向下望着她。
“罢了,你和我一起吧。”青年清冷的嗓音中有些犹豫,也有些妥协。“总之,我们会保护好你的。”
瞧着萨莎在呆愣后瞬间亮起的双眼,雅柏菲卡有些不自在的轻咳一声,随即又煞有其事的嘱咐着,“但你也不要乱跑……”
他话还未说完,就看到坐在床头的小姑娘一下子蹦了起来,她眉眼柔软,眼底仿佛盛满了一汪亮晶晶的湖泊,讨喜的卧蚕甜甜的挂在她眸下,小鸟似的朝这边靠来、想要抓住他的右手,银色的十字架在一瞬间晃花了他的眼。
“——别碰我!!”
下意识厉声呵斥道,雅柏菲卡向后退了一步,侧过身错开对方愕然的视线,他装作不去在意女孩的僵硬无措,右手在风衣的阴影下缓慢攥成拳,像是握着那颗在胸腔内隐隐作痛的心脏。
「双鱼座(Pisces)的战士……」
师父的目光依旧是那般平和、沉稳,他出神的眺望着远处起伏连绵的山脉,紫红色的夕阳趴伏在群山的脊背上,大片大片的云彩簇拥在它身旁,在那滚烫的光辉下染上如鎏金般热烈的色泽。
「要学会孤独。」
年长些的男人这样说着,顿了片刻却忽的摇头笑了笑、垂下脸去,手中雕着藤蔓纹路的铜金剪刀上下交合了一下。
朱红的玫瑰“啪嗒”一声,沉甸甸的砸在地上。
——
胳膊在半空中僵着,最后慢慢的、小心翼翼的收回,不安的缩在身后。
“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