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黢黢的。
琼花台的桃花枝上贴满了黄字红字的符咒,和尚敲经的木鱼声如鬼魅一般袭来……
傅宣仰面睡在金丝软枕上,他眉头皱紧又松开。
似乎是遭遇了什么痛苦的梦魇。
眉心如钳子一般卡紧了。
傅宣感觉他的脑子被压在了两块不断慢慢合拢的石头中间。连接石头中心的是一根尖尖的刺,就从他的太阳穴钉穿过去。
咣——
傅宣竭力抵抗,他脑子转来转去,又……嘭的一声握拳……
梆!
傅宣直接把头给撞墙上了。
脑内噩梦连连,顾沅舒的鬼魂好像在唱昆曲,裂开一嘴牙说:“你去死吧,你去死吧——”
一阵风刮来。
凉飕飕。
傅宣拦手就把自己的寝衣撕成两半,大声喊:“来人!来人,是内务府的哪个奴才挑的衣服,马上给我拖出去斩了!马上!”
他一身湿汗,情不自禁打了摆子。
奴才们没敢动,还是徐柏胆子大,“这是皇后娘娘给您亲自做的。”
“梁公公呢?”
徐柏弯腰,“皇上您忘了,梁公公因为与贵妃有不正当的交易而被顾大人一刀给刺死了。”
“贵妃呢?”
“冷宫上吊死了。”
“苏不言呢?”
“慎刑司。”
“你耳朵是聋了!我问你是谁挑的衣服!”
“皇上自个。”
傅宣想起顾沅舒那温言浅笑,脸上的阴笑越发狠了。
“顾大人如今又在做什么?”
“前几日在姜太后宫中把您刺的桃树给撅了,宁安王跟傅相闹翻后就一直陪着……顾大人吵着闹着说顾相的顾大公子还不醒,痛骂那陈千一己私利把他送王爷的人参给占为己有,他哥哥吊命用的药材,宁安王天天头疼……”
傅宣闻言,脸上露出了点笑。
“沅舒最疼的就是素衣,以前皇后跟我在一起就不顺心,对素衣多有打骂,死前叮嘱我一定好好照顾他。那傅正对任昱有愧,我便不能轻饶了他。”
徐柏很少见到傅宣说什么真心话。
傅宣摁着太阳穴,徐柏又道,“公子十分记恨您呐……”
傅宣道:“我是他跟容雪的长兄,我如何不能保全他们,只是陈千跟姬昌一伙人哪能是轻易能扒下来的。更何况,还有一个姜太后。”
“徐柏。”
“是。”
“不必多言,我自有考量。”
“是。”
徐柏觉得,这位心思阴沉的帝王,怕也不是所表现的那般愚昧无知。
傅宣又道,“沅舒忌日,阿宛去了吗?”
“王爷陪着的。”
“也好,容雪跟着,我便也放心了。”
“是。”
隔日傅宣又早早上朝,他看着堆上来的折子,眉心能夹死苍蝇,他说:“有事启,无事退。”
何值上前示意道:“皇上,清水镇姚氏之死一案一直耽搁,何不让宁安王亲自经手,如果晚了,便不知又要耽搁到什么时候了。”
杨明是何值的学生。自何值回到清水镇,便一直多加照看。
他是何值心中分量不小的人。
姬令一笑,“何大人刚走马上任,便是三把火,一把火烧给陈国公府,一把火烧给先帝妹妹嫡公主,您是给圣上添麻烦呀。”
何值道:“天子脚下,岂容儿戏!你非良臣,凭借拍马屁的功夫敷衍了事我定不能从了你。”
傅宣摆手:“也是,论学识气度,朕论不及长兄,论才貌品性,也不如宁安王。”
何值最喜欢跟姬令对着干,姬令总骂他古板公,睡棺材板长大的。
但于公,杨明的确是个清官。
姬令:“臣思虑万分,不如让皇后亲弟顾素衣也亲自经手,宁安王与顾大人也是一对恩爱眷侣,二人品性良善,定不会辜负身上的期望。”
傅宣挑眉,随意翻了翻奏折,挑了本点着说:“清水镇三百八十七人之死,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卷宗。”
傅正跪安,上前道:“微臣知罪。”
傅宣心中没对傅正特别恨,对方到底是忠臣良相,给了点教训吃也就行了。
他说:“这是怎么回事?”
傅宣兴致盎然。傅正随后便将凌云峰金矿打生桩的事情尽数告知,但荣亲王过去做事滴水不漏,从上到下瞒得严严实实,姬令也是得过利的。
姬令:“这是胡言乱语!皇上切勿听信谗言。傅相连妻子都休了,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傅宣摆手,“家事国事,朕又不是看大院的,姬相你到底是要查,还是不要查?”
姬昌跟姬令是兄弟,两个人不是一个爹,但是一个娘。
二人生母迷信,宠大弃小。
姬昌捏着把道士的拂尘,甩了甩,道:“臣听说姬相大儿子死得不得好死,不知今日,他若是在天之灵,会不会也说人生在世,种种不顺心,其实都是父辈因果循环,然后报应不爽啊。”
姬令:“……休得胡言!”
何值眼神微凛:“我存故我在,不是我思故我想。”
姬昌回敬:“呆鱼的木头便是能成大事了?呵,皇上啊,我原先就说是姚氏生魂惊扰圣心,我建议!把宁安王请回来,那不成变成,成也是必然的事了。”
何值:“那顽劣顾素衣,我坚决不许!”
姬昌:“如何顽劣?何大人嘴上就只赞自己的出色学生,却对皇后亲弟,如今大理寺卿多加贬低,哦,是哦,我便是不懂了,这卖豆腐的瞧不起读书的,王公贵族不喜欢贫民,何大人,当初皇帝封后您便是极力反对,你存私心啊还是气死啊……”
翻起旧账,那姬昌气死人的能把古板老头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何值面色铁青。
姬昌:“我便是说对了?瞧何大人这个样子啊,哎,我说也是说,不说也是不说,这……皇上您怎么看?”
傅宣从没见姬昌见过这么多话。
“可何大人的确是学富五车,姬大人你确实跳大神入主钦天监啊?”傅宣不经思索道。
姬昌:“…………”
何值:“那臣便请命,求圣上彻查此事。”
姬昌笑道,“那便听何大人所言啊……”
一直没有说话的是顾南跟陈千。
陈千向来不喜欢多话,面对何值跟姬昌的攻讦,他知道:“我怎么不知道?”随即又说,“圣上不要听风就是雨,好好歇着便是。”
傅宣把视线看向宴亲王顾亦寒,丢了个炸问题下去,“亲王,你如何看?”
顾南跟顾亦寒亦是闹翻了。
顾亦寒养精蓄锐,前几日接到了傅宣的圣旨,也猜不准对方是什么意思,但傅宣似乎是不打算杀他了。
他是来打酱油的。
“臣不知。多年未入京,臣愚昧。”
傅宣哦了声,又翻了翻折子,问顾南,“我听说顾相前阵子去给皇后上香了,”他手撑着脸,又说:“真是难得啊,顾相竟舍得去给皇后除草上香?”
顾南笑,“臣必不负圣上隆恩。尽当全力以赴彻查皇后娘娘陵墓被盗一事。”
傅宣摆手,“那就请宁安王入宫,将清水镇一事交给他吧。”
陈千眼神冷了些,便问:“皇帝执意如此?”
傅宣睨向陈千,眼底阴郁转瞬即逝,他笑言:“这为国为民的大事也是从桩桩小事做起的,陈大将军有何谏言?”
陈千心底骂了声小畜生。
“喵——”
顾素衣打了个哈欠,他到底是把傅舟的猫给抢来了,不,对方送过来的。
他拉开一条椅子,手上拎着一根逗猫的棒子,一边摇一边说:“谁骂我?”
他感觉莫名其妙啊。
不过他好些天没出门了。
顾素衣问:“你说徐冽怎么还不回来啊,他是进狼窝了?”
傅容雪端坐着,他在写毛笔字。
顾素衣扔了棒子猫嗖的抓过去。他靠近对方,恰好闻见对方身上的露水味。
昨晚,傅容雪清晨才回来。
顾素衣手指着傅容雪写错的字说,“你怎么心不在焉啊,这个清字写错了。”
白纸黑字上,清字写成了情字。
顾素衣不喜错别字,有点强迫症。
傅容雪提醒他,“我只是在抄写你那本唤情抄的残本罢了,便不是我写错的。”
自己又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让顾素衣坐在身旁椅子的搭手上。
傅容雪搭在书本上的手指修长白净,如珠如玉,分外动人。
顾素衣能够想傅容雪在故意骗他的样子,此刻他也瞧不见对方是什么眼神。
“你还不跟伯父说话吗?还不回家?”顾素衣手压在傅容雪的书本前。
这半年,傅容雪是真的没有回过傅家,也没有再见自己的母亲。
傅容雪道:“无趣,让开。”
顾素衣被激起了反骨,他又去侧过身拿傅容雪对面的唤情抄书页。
中间只隔着一个高挑的傅容雪,他伸出手,哪知不小心摔进对方怀抱中。
两个人面肚面相望。
顾素衣忽然就想起何值说的那句话,“古往今来,你见过哪位傅家人不守护江山,你若真心悦容雪,便不要拦着他。”
顾素衣心道我又不是真拦着他,好吧,是的。
他其实是一个喜欢安稳的人。
顾素衣不似从前一般往傅容雪的身上爬了,他迅速起身,道了句:“对不起,我的错。”
傅容雪从未听过顾素衣讲这样的话,冷淡而疏离。
他试图去握顾素衣的手,被他一把轻轻抓开。
顾素衣说,“别这样,傅容雪。”
便是连二哥哥也不再叫了。
傅容雪心有点凉,顾素衣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他胸膛有点起伏,深吸了口气,淡然说:“好,随便你。”
顾素衣见他如此快便顺从,有些意外。
他勉强笑出来,“我就是这样一人,你不用管我。”
“你说得对,有自知之明是好事。”
顾素衣眼底胀了下。
心里,只剩满心的绝望。
倦了?还是?
顾素衣被纸页割破了手,血流出来。
傅容雪转身而去,喊了声,“徐冽!”
顾素衣徒劳相看,就觉得从前还是现在,都很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