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间华知道对方是岩之神,全靠对方行走尘世时未曾改变容貌。
或许他和风间一样。对风间而言,无论外表如何,只要是由那奇特的晶石构成躯体,并且意识能与他共鸣和融合,这样的存在就是风间;而其下的碎片个体各有固定的形貌,例如风间华是浅发的少年,182是幼童,小鸟是毛绒绒的一小团……
岩之神尘世闲游的形貌,或许也是如此——在他的认知中,客卿“钟离”便应当是这样一张脸,他没有为自己的一个身份改换多种容貌的必要。
但这不好向他解释。
这是风间华第一次见到尘世七执政,尚未假死退位的岩神显然和退位后不太一样,纵使顶着客卿的名头,把语气放得再像闲聊,仍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架势。此刻,面对一位在魔神战争中战绩显赫的武神,风间华摸不准自己是否该有所保留。
预知未来的能力在提瓦特常见吗?摩拉克斯现在做过退位成为钟离的打算吗?
风间华如果把这些说出来,他会有什么反应?
似是察觉了风间华的纠结,钟离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哒哒的细响将风间华和182的目光引向他,“你不愿说,是想我来猜吗?”
“不敢。”风间华连忙否认,“只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那还是由我来说吧。”金眸中隐含着极度的冷静,他紧盯着风间华,似笑非笑地道破对方的身份,“陨落于此的异世之骸,众生之愿所铸的‘影子’。”
风间华的直觉告诉他,他说得对。但是……
182坐在桌边,紧紧捧着茶杯,壮着胆子开口:“抱歉……虽然我们觉得您说的就是真相,但是,‘风间’是很多个失忆的个体。”
他们隐约知道自己是提瓦特中闻所未闻的特殊的晶石生命体,但是提及的什么异世之骸,众生之愿……他们不记得。
两人脸上的表情简直像要把他们心中的想法尽数抖落干净,被动地坦诚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钟离看着他们表情细微之间表露的茫然,不由得发出一声畅快的笑。
“那便换种更直白的说法。你们拥有高于这个世界的视角,你自此世之外看到了我的身份和未来。”青年人双手放在桌面上交握,身躯稍稍向他们倾斜,将自己的表情放得柔和亲切一点,“没错吧?”
风间华目光漂移不定,他用力闭了闭眼,长叹一声,“说实话,我的记忆是残缺的,我搞不懂自己是什么。我只能确定你说的那句话没错——我看到了你的身份和未来。岩之神摩拉克斯,往生堂的钟离客卿。”
青年毫无意外之色,他微微颔首,算是承认自己的身份,作为岩之神对二人重新打过招呼。
钟离已经可以肯定风间华做不出什么可能威胁璃月的事了,但他身上隐藏的一些东西……
“二位此番前来璃月,寻候名匠,除了重塑己身解决隐患,也有追寻自身来历的想法?”
“没错。”风间华眼含希冀,“您能解决我崩碎的问题吗?”
“唔,这便说来话长了。”钟离眉睫微垂,似在思索,“你知道自己身上有些特殊吧?”
风间点点头,“特殊的晶石生命体,不死、分裂、再生……”
说到一半,二人便见钟离竖起手掌,示意他暂停。
“我说的不是这种特殊。”钟离的目光定在风间华身上,“由众生所愿塑造的异世之骸,潜藏在虚假之天众多命星之间的影子。”
他虚心发问:“这代表什么呢?”
“‘风间华’作为提瓦特的一员,本该是被记录的存在,却拥有不被记录的能力。”钟离托着茶杯浅浅啜饮,给二人一些消化信息的时间,又继续道,“你‘撞进’提瓦特的历史,拨乱了某些存在的命轨。原本的故事被你大胆地篡改。”
风间华缓缓抬起右手,按住额头。大脑中回忆起不久前得到的两个记忆片段。
由不知何人见证的,数百年前造兵司正丹羽的猝然离世;以及晶尘之海过去亲眼看到的,在黑衣的倾奇者陪伴之下自然老去死亡的丹羽久秀。
会不会……两边都是真的呢?
倘若风间华不在,“历史”……不,命运,本就要让丹羽不得不对凶手托付信任,清醒而绝望地死去?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要遭遇这样的苦难?倘若没有风间华的存在,踏鞴砂失去一员战力,能抵御住灾难吗?或者,灾难会以更糟的方式发生吗?
那位倾奇者,最终解决踏鞴砂危机的、最耀眼夺目的倾奇者,他又会遭遇什么?
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博士。风间华不知道多托雷是如何知道自己本体的存在,又如何将本体封进黑棺。但如果将那位倾奇者摆到风间华自己的位置上呢?
如果博士抓住了他……那个精于算计、毫无人性的人渣会做什么?
稻妻的执刀人身份尊贵,高傲、自负却又温柔,他暗中将冷漠的修验者与温柔的倾奇者两个身份分割开,是个会用尖刺伪装本心的家伙。
风间华将实验室中的自己替换成那张精巧昳丽的脸。
金属的探针刺穿他的每一处关节,手术刀剖开尚因生理反应痛苦颤抖的躯体,只为了毫无保留地向人们展示,“让人看得更清楚些”。
流着血的少年衣不蔽体,踉跄着想要逃避超出预定的、让他毫无心理准备的实验内容。方一离开实验台,被项圈箍住的修长白皙的颈间立刻爆发电击。纤瘦少年抽搐着,被镣铐一点点拖回手术刀下,徒留十指紧扣着地面,擦出道道染血的指痕。
束缚带紧缚在白皙纤瘦的躯体上,起初温软的手掌逐渐挣扎到毫无血色,最后变得冰冷僵硬,连动一动手指都翻不出一丝力气……
被剥夺正常的五感,被人像消耗品一样肆意折磨,被无情地彻底剥夺作为“人”的尊严与骄傲。
为他写下命运的人怎么舍得!
他不自觉地紧咬牙关,手掌落到胸口,将衣物抓出褶皱。
这一瞬间,他竟然悲哀地有些庆幸,庆幸博士手中的实验体是自己。
看他从思绪中醒来,钟离再度开口。
“你破坏了众生既定的命运,继续探寻必然会遭遇规则的反噬。碎裂是你的本能在做回避,你会越来越无力改变提瓦特已被写好的故事。”
岩之神的金瞳中带着某种怜悯,像是在看着他,又像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你没有不被磨损的命运,无力改变却贸然看穿真相,必会引来那道目光。想要彻底解决崩碎之症,唯一的办法便是顺从。”
风间华猛地抬头,怅惘中却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祈盼,他紧抵着桌沿,“若我不想顺从呢?”
神明的表情豁然明朗起来,露出一丝少年意气,“大多数情况下众生只能顺从,但你毕竟有着高于世界的视角。”
“您可以——”
“我无法重铸你的躯体。”
风间华的兴奋被骤然掐灭。182控制着自己感应到的本体的情绪,在他的失落中沉默地看着他,等待本体理智思考。
等风间华冷静,钟离这才徐徐说道:“你是故事的一部分,同时也是故事之外的观测者。可惜我那位老朋友尚在沉睡,没有他从旁辅助,我若一意孤行强行将你重铸,只会将你彻底摧毁。你既然决意飞蛾扑火,我便提供一些不治本的解法。”
不治本的解法也好。风间华已经预感到自己未来会做的选择。命运不公,他要反抗命运,必然要有所付出。
而眼下……
“和您交易,您需要我付出什么?”风间华望着神明的金眸,诚恳地发问。
“我将助你凝聚意识与记忆。你将碎片融合后,多出的这具人偶躯体算作报酬,如何?”
风间华与182对视,无需沟通,二人如出一辙的神态已然说明一切。
风间华从座位上站起,对钟离做了个请的手势。
瞬息间,桌椅和茶盏化为烟气消失无踪,钟离站在风间华身前,浓郁的岩元素力自他身上迸发,金色的光芒落在风间华身上。
浅蓝灰色的眼眸在岩元素力的映照中短暂变得炽白;明亮的双眼仿佛能洞察一切——风间华也的确看见了,空气中以他为中心,有诸多无形的“线”向远处伸去。
每一粒未失活的晶尘,都携带有风间的意志,当晶尘相互固结得足够稳定、意志聚集得足够多、强烈到生出愿望,便会诞生风间的意识碎片。
此刻,风间华看得很清楚。
他不是博士口中的人格切片。他就是风间华本身。
所有的意识以他为中心。
自他真正苏醒的此刻开始,所有他感应到的、感应不到的晶尘,不会再尝试让他复活——不会再有新的碎片意识自然诞生。
风间华看向身侧的182。
“来吧。”小孩扬着脸,爽快地笑着竖起手掌。
风间华挥掌与他相击。
清脆的拍掌声中,182意识离体,散作无数的意识微粒;循着无形的联系,它们朝着最完整的、鲜明的“自己”奔去。
他接住小孩骤然软倒的身体,看向钟离。
岩元素力的光芒逐渐收束,在风间华面前凝聚成一个虚幻的印记,悄然隐去。
短暂的交谈之后,风间华离开往生堂。
按照钟离的说法,他强化了风间华对自己的感知。他现在相当于一个控制中枢,远距离精确感应现存碎片的存在的同时,他可以像以前一样附身;而近距离接触时,他可以选择收回碎片。
不过,风间华很怀疑钟离口中的强化其实是送了他一种天赋能力——他站在吃虎岩的广场上,远眺天衡山,隐约感觉到了优质矿石的存在,并且很想去挖点回来……
风间华摸摸额头印记隐没的地方。
无论怎样,他现在多了一重保障。
浅色的眸中闪过一丝狠厉,某个蓝发青年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逝。
他摇摇头,笑了笑,循着无形的感应走在璃月的街道上。
天色渐暗,月上树梢,街巷中点起一盏盏灯。无论黑寂的天空中多么清冷,高悬的伪星如何漠然;地面上人声喧沸,灯笼照出暖融融的盛世繁华之景。
他脚步轻快地沿街走着,很快看见了远处那只白色的小绒团子。小鸟在斗笠上蹦跳,似是感应到本体的存在,扇扇翅膀,穿过人群,站到了风间华肩上。
在小鸟的来处,点心铺子门口,黑衣的修验者正接过礼盒包好的点心。发现一直乖乖跟着自己的小鸟走了,他下意识将目光扫向人群,一眼便看见了那个浅发的少年。
修验者愣了一瞬,迅速迈开步子朝他跑去——
他张开双臂,与向他奔来的风间华紧紧相拥。少年将头用力埋在风间华的肩上。
风间华感到肩上的潮气,心里忽地有种饱胀又酸软的感觉。他在他的后背上缓缓拍抚。
“斗笠要掉了哦,糕点也都被你扔到地上了。”
“无所谓。”
“一直这么抱着,街上这么多人看见,要笑话你啦?”
“随便他们……”
风间华用脸颊蹭了蹭他,不禁眯起眼睛。明亮的街巷在他眼中忽然变得光怪陆离,氤氲的雾气打湿眉睫,他感受到晃动的光影从眼眶滚落。
“没事了,我回来了,小倾奇。”
倾奇者更加用力地将头埋在他肩上磨蹭,将自己捂在衣物间,发出闷闷的话音。
“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