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溪在成都西郊。出了南门,往西就是万里桥。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
当年杜工部在蜀地居住的草堂就在万里桥西边,临水而建。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在战乱中,涓涓清水,是安史之乱时中原奢望的宁静。
杜诗中言及的百花潭也就是浣花溪,代宗大历年间剑南西川节度使崔宁的夫人任氏英勇善战,巾帼不让须眉。当年叛乱军趁着崔宁奉诏入京,欲占领成都,正是任氏组织兵马大破敌军,护西川太平。后来崔宁被朝廷封为冀国公,任氏因战功彪炳也被封为冀国夫人。
民间传说,冀国夫人少时本是西郊农家女,常在溪边浣衣。有一天一个又脏又丑的赖头和尚来此化缘,冀国夫人心善,好心帮他清洗脏旧袈裟,她刚把袈裟放入溪水中,水中竟然生出莲花朵朵,再看向那癞头僧人,却不见了踪影。所以当地的人们称这条溪水为浣衣溪,冀国夫人又被称为浣花夫人。
久而久之,浣花溪的名字就在此地传开了。巴蜀之地,人杰地灵,千年来演绎了不知多少动人传说。是耶非耶?真真假假,无人深究,为生计奔波劳苦时,听听美好传说,总是惨淡人生的慰藉。
江雨潇和吕炎从风府出来,纵马直奔南门,往浣花溪而去。
行路时吕炎忍不住问:“师姐,那镜子的铭文虽然和传说中师旷铸造的第七面镜子上所刻铭文相同,但也不过是仿照传说怪谈而附会的装神弄鬼之作。你如何断定与无妄楼有关?”
“你可知,去年在苏州我们交给金樽酒肆掌柜的那个匣子里面是什么?”
江雨潇没有回答自己反而又抛出一个问题,吕炎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虽然,他是个道士,不是和尚。
“我说师姐,咱别卖关子啊!我只是你和老程的中间人,你们一个个脸上都写着神秘莫测四个大字,我就是帮你跑腿的,连匣子长什么样都没仔细瞧。”
“你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吗?”江雨潇问地好似漫不经心。
吕炎心说:“废话,不然我在这问什么呢?”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瞧见江雨潇的表情很凝重。自从他幼时偶然遇见四处游历的隐娘,有幸拜她为半个师傅学习身法和剑术以来,自己和江雨潇相识也有十年了。彼时潇潇不过才十三岁,却不似一般豆蔻年华的女孩子那样爱笑爱闹,她对人总是有礼的,却透着一丝淡漠,她眉宇间也总是染着几许怨恨,几分哀愁。
后来,吕炎才知江雨潇十二岁时的家中惨祸,渐渐才明白她的仇怨与迷茫。隐娘曾说,潇潇虽然幸存下来,却一直在生死间挣扎,或者说她其实根本当自己已经死了。剑道、禅道,包括她自己都是她复仇的工具,仇恨燃烧着她的生命,却是她唯一的念想。她想要杀死的人在人世间的最高处,如果她去复仇,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如果她放下仇怨,又会有什么样的了结?
吕炎不清楚。
他从未深想,也许是不敢深想。江雨潇执念太重,仇恨蒙心,无论是隐娘还是自己皆知症结所在,可是谁也不能帮她解冤释结。因为她的痛苦与创伤任何人都无法与她感同身受。虽然不知道无妄楼和她要做的事情有什么关系,但是既有干系,他就不该再问了。
江雨潇却突然念道:“司烜氏,掌以夫遂取明火於日,以鉴取明水於月,以共祭祀之明齍、明烛,共明水[ 引自《周礼·秋官司寇》]。阳燧取火于日,阴鉴取水于月。”
吕炎不解,“这段话出自《周礼》,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吗?”
“在周礼中两面铜镜皆是古人祭祀所用。然而,关于阴鉴阳燧,还有一个鲜有人知的传说。在大明宫深处,藏着一阴一阳两面古镜,据说便是春秋时期乐师师旷所铸造十二面古镜之二。师旷造镜乃为一个藏字,两面古镜中隐藏着一个秘密,传说中这个秘密所隐之事,可颠倒乾坤。其中那面阳燧在隋末被当时的唐国公府二郎君,也就是后来的太宗所得,至于阴鉴……一直没有消息。直到天宝年间在扬子江中现世,被进献给了玄宗。”
吕炎惊诧道:“镜子?匣子里是镜子?师旷天生无眼,乃是天盲。但是据传他耳力超绝,可以听到千里以外随风传来的声音。而且他与我道家渊源极深,若传说是真的,那他隐藏在镜中的必是穷天地神通之秘。”
“这些终究只是传说,不过耸人听闻罢了。关键是此事牵连皇室秘辛,非同小可,其余的我不与你深说。无妄楼现在得到了那面你我送去的假阳燧,他们现在一定急于寻找阴鉴。阴阳两镜,须得合二为一,才能寻得镜中隐秘。阿阮把那面仿制阴鉴的镜子送予风如镜,定有深意。莫非阴鉴的下落和风家有关?”
“那我们在风府多住上几日,打探消息。”
“不行!阿阮见过我们,不能让她发现我们与此事有关,否则会招致他们的怀疑。而且,你本就与此事无关,苏州的时候因为你与程木匠有过一面之缘,聊得投机算是朋友,才要你假扮李刺史手下去金樽酒肆送匣子,如今我不能再让你卷进来涉险。现在我想要确认一件事,浣花溪我们还是得走上一遭,但是……”江雨潇看着吕炎一字一句道:“阿炎,小心行事!遇到危险,保命要紧,不用管我!”
吕炎默然。
江雨潇见他不回答,提住缰绳勒马停下。
吕炎也只得调转马头停了下来。“潇潇!”
“吕炎,你答应我,如果遇到危险一定不要管我,保证你自己的安全。”江雨潇看着吕炎的眼睛,
“潇潇你这是何必?你明知道我不可能……”
“这一次和苏州不一样!在苏州我们隐藏在李刺史背后,敌在明我在暗。而且某种程度上,当时我们和无妄楼算是在同一条船上。可是现在无妄楼被我欺骗,如果他们发现阳燧是假的,再加上来自大明宫的威胁,我们将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境遇。”江雨潇咬牙道:“而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把阳燧交给其他人。”
“潇潇,你太过于忧虑了,半年多过去了,他们并没有发现异常……”
江雨潇打断他:“在苏州,因为李刺史的身份我们做很多事情要容易的多。可是现在我们在成都府,虽然常在西岭雪山和青城山修行,却甚少来城中,对城中形势不了解,更不像在苏州那样便宜行事。两面古镜原本都藏在大明宫中,阳燧被我父亲带出了长安交予李刺史,阴鉴却出现在这里,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是说成都城中……”
“虽然师旷古镜的秘辛鲜有人知,可是并非无人知晓。恐怕早在多年之前,蜀中就已经因为阴鉴现世而掀起了风浪……”江雨潇咬着下唇声音颤道:“十一年前,我王家灭门就是因为皇帝要夺阳燧!”
皇帝是为了寻找阳燧才杀了王叔文家眷的!
这镜子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吕炎满腹疑团,张口却只是轻声安慰:“对不起潇潇,我答应你。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不要贸然行事,自己去冒险,好不好?”
江雨潇收拾好起伏的心绪点点头,伸出一只手,“击掌为誓。”
吕炎含笑与她击掌。“等此事了结,咱们也学隐娘去四处游历,行侠传道,也做个传说中神仙似的人物!”
语毕,他们继续策马前行,往浣花溪去了。
出了青羊观再走三四里,顺着蜿蜒的浣花溪水走向青竹翠柏深处,在浓荫森森中,一座带着个小院的屋舍被溪水环在中央,就是薛涛的居所了。
溪水不窄,四面却不见一座桥。
屋舍周围绿意盎然,鸟语花香,确是一处避世隐居的清幽所在。往日里,此处门庭若市,慕名拜会的文人骚客络绎不绝,此刻却大门深锁,门前冷落。除了一个高大精壮的黑袍男人如松站立,就只有一个碧色罗裙的俏丽姑娘在门前的银杏树下东张西望。
“闻大哥,我听说薛涛即使避世幽居,门外也是仰慕者众。很多人甚至远道而来就只是为了亲手把自己作的情诗从门缝里塞进去。怎么门外一个人也没有?传言果然都不能信。”祝青宁手上拿着一包蜜饯,给自己喂食的手说话间也不停。
“兴许是不耐这些人的聒噪,躲到别的地方寻个清净。”
闻道走到院子门前,伸手叩门。敲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回应。
“唔……桃子蜜饯香甜,杏子蜜饯带点酸味,都好好吃!”祝青宁口中咀嚼不停,“还真让你说着了,薛涛果然不在家。可惜呀可惜,好容易来一趟成都府,却无缘拜会才女。”
“时候不巧,你在这附近自己转转,我去打听事情……”闻道话未说完,突然闭口转身看向林子另一边。
“怎么了闻大哥?”
“有人来了。两个人,轻功都不弱。”
祝青宁顺着闻道的目光看向林子另一边,不多时,果然见到一男一女两个道士从林中走来。
“说起来,薛涛屋舍四面环溪,若要求见佳人,要么淌水狼狈的过来,要么须得跳过来,这就难倒一些只习文不练武的酸书生了。不过君子习六艺,我大唐尚武,不少人都能比划比两招,这屋舍外的布置实在是画蛇添足。”
闻道没有回祝青宁的玩笑话,因为他看清了那两个道士的面容。打头那个男道士,他瞧着有些眼熟却没想起在哪见过,后面跟着的女道士可确确实实是故人。他自嘲地弯起一边嘴角,何止是故人,她是故人的故人。
两个道士走到屋舍前的溪水边时,祝青宁惊呼一声:“江……江姐姐!”
江雨潇走到林子边就看见了薛涛屋舍门口的闻道和祝青宁,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竟然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们。面对真心与自己相交的天真女孩,面对母亲曾经抚养过的,理应称呼一声兄长的闻道,她的心竟然飞快跳了起来。霎时间,她看不见眼前的翠色春景,听不见吕炎对于薛涛屋舍外两个不速之客的疑惑,她的眼里只有黑色与碧色的身影交叠,她的耳边只有女孩真挚欢快的笑声和母亲讲述兄长幼时调皮事迹的慈音。
无论她脑中多少旧事浮现,心中多么不愿意往前走,不愿与他们碰面,她都没有停下脚步。她不理会吕炎焦急的询问,径自走,走到溪边,越过水流,落到薛涛屋舍前。三尺?五尺?她距离闻道和祝青宁的距离有多远?是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天边?
就像是去年在环翠山庄,十年来第一次见到亲人,她只能默默祝祷他们安康。她本就该和楼家祠堂里的灵位一样在这个世界成为死物,在另一个世界和爷娘兄长在一起,为什么她却站在祠堂里,与自己的灵位面面相觑?
“江姐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祝青宁跑过来抱住江雨潇,把坠入无尽臆念深渊的江雨潇拉了上来。
就像去年在环翠山庄祠堂中,面对着自己的灵位,眼前一片模糊,仿佛坠入无底深渊时,萧索的那声呼唤。
这种来自人间的声音,把她从地狱的门边拽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