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二年,三月初一。
安史之乱后,个别地方节度使拥兵自重的情况屡见不鲜,有些地区甚至“只知有节度使,不知有唐天子”的局面。当今皇帝一直致力于削平藩镇,如今淮西战事已逾两年仍然胶着。
不过,远在巴蜀的百姓们可不管中原的纷扰战事,依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为吃饱穿暖而奔波劳碌。他们没有对往日荣光的追忆怀念,因为对于他们大多数人来说,所谓的“开元全盛日”和他们并无多大干系。无论兴亡,尽是苦难。一箪食,一瓢饮,就是他们短暂一生的写照了。不过,朝廷此战若胜,从此可以减少兵戈,倒是一件好事,到底没有人愿意看狼烟烽火,血流成河。
昨日一整天乌云蔽日,直到后半夜雨才落下,春雨在寂寂无声的夜半时分悄然滋润锦城大地。一夜乱梦,客居在青羊观的闻道走到窗边揉着惺忪睡眼打开窗子,雨后泥草的清香随着和煦的微风扑面而来,他打着哈欠抻了个懒腰,望向窗外那株桃树,虽然被春雨浇灌后零落了些许花瓣,雨打风吹后仍挂在枝头的花朵却愈发娇艳。
“懒虫!日头那么高了才起床!”窗外突然冒出一张俏丽的小圆脸。
闻道好像还没睡醒,又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早啊青宁。什么时辰了?”
“还早?都巳时了!”祝青宁啃着一只鸡腿杏目圆睁道。
“都巳时了……嗯?道观里哪来的鸡腿?”
祝青宁嘿嘿地笑:“刚才我去街市上转了一圈,买了点当地的好吃的,就包括这个鸡腿。你放心,没人看见!”说罢又吭哧啃吭哧啃好几口将鸡腿一扫而光,“你起这么晚,就饿着吧,到了午饭时再吃!”
“等我收拾下,我们就去浣花溪。”
“那我去和道长说一声,午饭不用管我们了!”祝青宁向闻道扔来一包疑似糕饼的食物后一阵烟似地溜个老远。
闻道无奈高声道:“把手上的油腥擦干净了!”
他打开油纸包,竟然是切成块的芋头,拿起一块送入口中,软糯香甜。青宁这小鬼头,嘴硬心软,怕自己醒来饥饿,还是给自己买了芋头垫肚子。
去年九月在苏州,揭开了刺史李复言被剥皮杀害的真相,还见到了十余年前在王家灭门惨案中幸存下来的清姨之女江雨潇,可惜故人相认的场景不太愉快。涉及皇室秘辛、昔年旧案、江湖组织,苏州的案子虽然暂告一个段落,事情却没有完。
早在金樽酒肆的那个雷雨夜,闻道心中就莫名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后来果不其然见到了绣着阮字的锦帕,在乐云楼帮忙打探消息的朋友秋娘也被他们带走了。十年前,自己在江湖中仗剑逍遥,与结义兄弟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与挚爱佳人四处游历、行侠仗义。可惜似真匪真,似假为假。
闻道取出放在心口的那块旧锦帕紧紧攥在手中,“阮佩晚,十年前的恩怨未了,你们又来伤害我的朋友,既然你们不肯放过我,那么旧仇新恨只能一起了结。”
发现秋娘失踪与无妄楼有关,闻道请丐帮的朋友们多方打探,才知阮佩晚去了长安。他索性辞了不良帅的差,苏州新刺史上任,众人热火朝天的奉命修桥,长官们也不甚在意他一个小人物的去留。何况,对于他们来说,江湖人虽然好用,终究非良民。
杨明本要和闻道一起走,他拒绝了,金盆洗手不易,留在官家虽然无甚乐趣,到底远离仇怨纷争,杨明还年轻,不如留在苏州再好好想想,自由自在却生死悬命的日子和安稳无忧却束手束脚的日子哪一种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人生。
最后,闻道和不良人的弟兄们痛痛快快喝了一夜的酒,在醉眼迷蒙却心思清明的时候和他们告了别,出城同要回药王谷的甘遂和祝青宁叔侄俩汇合,共同启程前往长安。
到了长安,打听秋娘下落无果,才知阮佩晚又去了剑南道,于是闻道只得转头西行经蜀道来了成都府。至于青宁这小鬼,在药王谷待不住,一个不注意就被她跟着溜了来,到底不放心把她扔在蜀道上,只好带着她一起去西川冒险。
若是没有青宁,自己一个人估摸连客栈都不住,直接到破庙或街头与丐帮的兄弟们相与,还方便打探消息。带着个姑娘,食宿难免要讲究些。不过,药王谷与道门一向交好,到了成都拜会青羊观的住持玉衡子后受到了热情的款待,两人就在青羊观住了下来。成都的丐帮朋友们说有人曾在浣花溪见过无妄楼的人,不知是不是阮佩晚一行,无妄楼的事情不欲让青宁多知,今儿个正好假托去踏青游春,到浣花溪走一遭。
昨夜在风府观看了一场夜半照镜的鬼戏后,江雨潇和吕炎被引至各自的客厢休息。吕炎打坐吐息后倒是睡得香甜,江雨潇躺在软塌帛枕上想着风如镜那面镜子上的铭文翻来覆去睡不着,等到后半夜下起了雨,她盖着被子听着屋外风萧萧雨簌簌,才不知不觉睡着了,却是一夜噩梦。早上醒来后她眼下泛着青,吃了早点强打起精神和吕炎一起去询问风如镜得到镜子的前因后果。
风府会客厅内,风和甫坐在上首饮茶,江雨潇和吕炎坐在他的下首,面前的案几上摆着茶碗和茶点。风如镜院中除了一位奶妈外,在房中伺候的丫头共有四个,其中一个大丫头,另有三个小丫头。日前陪着风如镜出行的除了护卫小厮便是大丫头玉英和小丫头容兰,容兰就是昨夜被风如镜掐住脖子的那个可怜丫头。大丫头玉英被风和甫叫进来给一真一假两位道士问话,她窄眼皮、瓜子脸,身材修长,虽是侍女,举止倒是落落大方。
“玉英见过阿郎,两位道长。”
风和甫道:“玉英,道长们要问你小娘子得到那面镜子的前因后果,你一定仔细回答,万万不可隐瞒。”
“阿郎放心,玉英明白。”
风和甫示意江雨潇二人可以询问了。江雨潇开口道:“玉英,你能把那日出行的情形和我说说吗?”
“七日前,婢子陪着小娘子去浣花溪游玩……”
江雨潇打断玉英道:“又不是踏青的时节,怎的要去郊外的浣花溪呢?”
玉英偷觑了一眼风和甫小声道:“娘子近来爱用那薛涛笺,又四处去打听薛涛娘子的故事,就想去浣花溪拜访。”
风和甫怒道:“糊涂!那薛涛是什么人!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的如此鲁莽!”
吕炎连忙道:“阿郎莫要着恼,眼下还是小娘子的安危要紧。玉英你继续讲。”
“是。那日到了浣花溪后,小娘子游赏了一圈,便去了薛娘子居住的院落。婢子叩门后,等了半天才有一个美貌娘子来开门,她听小娘子说明来意后就把小娘子请进了屋中,婢子们则在屋外等候。过了半个多时辰她们才出来,小娘子出来的时候手里就拿了那面方镜。”
江雨潇问:“开门的人是薛涛吗?”
玉英摇了摇头,“听闻薛娘子已逾五旬,且出家为道,开门那女子却身穿一袭火红榴裙,看模样也不过二十来岁。”
“火红榴裙?”江雨潇古怪地看了一眼吕炎。
风和甫拍桌道:“如镜居然去见了薛涛!你们竟然无一人禀报于我!”
玉英垂头道:“回来后夫人得知此事已经训斥了小娘子一顿……也许……也许是小娘子发了病,夫人如今也病倒了,所以尚未来得及告知阿郎。”
“玉英,七日前那次是风小娘子第一次去浣花溪吗?”江雨潇追问。
“是……那是小娘子第一次去浣花溪。”
“那次外出游玩之前,风小娘子常出去游玩吗?”江雨潇继续问玉英。
“不常出去。往前数,上元夜去看花灯……”玉英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但是上元夜阿郎和娘子也是一块出去游玩的。之后偶尔应别家娘子的邀约出去游玩或到府上拜会也是有的。”
江雨潇把玉英的表情看在眼里,“陪着小娘子去浣花溪的容兰在小娘子进入薛涛院中的时候一直和你在一起吗?”
“是。”
“既然如此,阿郎,容兰昨夜受了惊吓,脖颈还有伤,就不劳烦她了。”
风和甫满面愁容,“二位道长何时开坛做法,为如镜驱邪呢?”
江雨潇轻咳一声,吕炎连忙故作高深道:“阿郎,解铃换需系铃人。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引自《太上感应篇》]。凡事有因才有果,贫道和师姐恐怕要去浣花溪走一遭,才可知邪祟之相,好对症下药。”
“道长要去浣花溪?我给你们准备马车。”
“不必麻烦,劳烦把贫道的马儿牵出来,我们骑马前去。”吕炎摆手道。
风和甫让人去牵马,江吕二人向他告辞后出了会客厅,玉英也跟着出来了。
江雨潇叫住欲离开的玉英,走上前小声道:“玉英姑娘方才欲言又止。事关风小娘子的安危,还请据实相告,去浣花溪之前,风小娘子是否遇到了什么人?或者有何反常?你放心,贫道听完便烂在肚子里,绝不会让阿郎知道。”
玉英目光闪烁,犹豫半晌才支吾道:“炼师……婢子……”
江雨潇从袖中取出一只精美的珠钗,放到玉英手中。
“除我师姐弟二人,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你帮小娘子守住的秘密。”
玉英瞧着珠钗又看了看江雨潇和善的神情,咬牙道:“小娘子……她上元夜在猜灯谜的时候遇见了一位……一位郎君……”
“郎君?你可知他的名姓?”
玉英摇了摇头,“婢子不知。”
“那你可记得那郎君的模样?”江雨潇指着吕炎问玉英:“身量、相貌、衣着,你仔细回忆一下,若是不知怎么形容,可以对照着我师弟来形容。”
玉英想了半晌才答道:“那位郎君就是寻常郎君的打扮,带着幞头,手上拿着把折扇,长得唇红齿白,挺俊俏的,不过并没有吕道长这般高……”她又瞧了瞧江雨潇,“大概比江炼师高一寸左右。”
江雨潇思忖片刻,“风小娘子和这位郎君……”
“道长,你可别误会,小娘子也就是和他聊得来多说了几句,一起放了河灯。阿郎和娘子都在街上,小娘子也不敢离开的太久。后来……除了互通消息外,虽然偷偷见了几次面,也就是几次,都是守规矩的。”
江雨潇温柔笑道:“你放心,我明白。此事除了我师姐弟,绝不会再有人知道。辛苦你了。”
“婢子不敢。那婢子先下去了。”玉英转身离开了。
吕炎眨了眨眼问江雨潇:“风小娘子莫非是为情所困?”
“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
“镜子应是无妄楼的人赠与风如镜的。玉英方才提到的红衣女人,恐怕你我都见过。”江雨潇敛起笑容,突然有些严肃。
“红衣女子?”吕炎挠了挠头突然恍然大悟道:“去年在苏州,我们去金樽酒肆找老程送匣子那夜,遇到的那个无妄楼的女人,她叫什么来着……阿阮!”
江雨潇手心沁了层细汗,她张开手掌让风吹过,又在空中荡了荡,觉得干爽了许多才收了回去。她叹了口气:“红衣女多半就是阿阮,她应是无妄楼现在表面上的主人。希望我在苏州使的掉包计没被发现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