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军情的好帮手。
当然,被挤误入这种法子她只用过两次,算是自个儿在心中逗耍禁卫,缓缓压抑满腔的恶气。
更多的还是根据曲定曾经所授,整合信息,汇成情报。
她在假图上修正的每一撇笔画,都来自连日不眠不休的积累。
有赫赫威名的曲定曲将军背书,比曲静胜长一百张嘴来解释保证都顶用。
帐内诸将再度望向被涂抹过的布防图,面上不自觉多带上几分端肃。
大胡子终于肯正视那图,激动之下甚至不顾会在庆王面前失仪,径直捧了起来,越看越忍不住咂舌,不敢置信道,“你可是从出逃伊始便在打整合都城布防图的主意?所以用图作伐子,那张长江沿线作战图只是个障眼法。”
“并未。不过是风吹哪页读哪页,路向何方去何方。”曲静胜诚实应道。
但凡出逃当夜,国公府的人心存半分怜悯,肯放他们平安出府,晚一刻再来追杀他们姐弟,让她年幼的弟妹们有机会跑到永定桥再下水,而非冒险走金明桥搏命,她都不会下了狠心用曲定昔年所授去搜集这些东西,今日又这般果断奉上。
既然毫无情义可讲,那便各凭手段。
曲静胜说的是实话,帐内从上至下却只当她是谦词。
庆王更是拍拍她的肩膀,朗声大笑,赞不绝口,“好啊!好!不愧是我庆王府的姑娘,临危不惧,魄力惊人,本事不小啊!”
帐中诸将正打堆仔细传阅那布防图,见上面所述信息简明扼要,确实是好东西,一时间纷纷应和。
并非溜须拍马,是当真觉得这位小小年纪的深闺姑娘机敏至极,既厉害又有胆气。
最关键的是,她虽出身冥顽不灵的卫国公府,却一心向着庆王。
这不,连庆王都主动为她切割过往,那她往后便只是庆王府的姑娘。
他们这些在曲家手上吃过亏的人,自然不该继续提防她或是心存隔阂。
曲静胜朝众人浅笑颔首致谢,谦虚表示不敢领受,只是微末小技,岂敢在诸位战功彪炳的将军面前现眼。
双方有意交好,言谈间热络又亲近,帐内一时热闹非常,甚至还蹦出来一位认亲的。
年轻的将军笑容灿烂,咧出一口大白牙,抱拳行了个军礼,自我介绍道,“表妹,我是赵崇澍,你二舅家的表兄,在庆王府行二。初次相见便领教了表妹的风采,为兄实在佩服。”
曲静胜望向挤到眼前来的黑面壮士,先被他周身外溢的蓬勃朝气晃了下眼,同样的沉铁甲胄,青柄军刀,黝黑脸庞,却完全不复溪边初见时那副风雨不动的冷肃面孔。
虽然有些意外此人之善变,但想想他还特地背过身给自己机会整理鞋袜仪容,后又把马让给她骑,显然为人不坏。
或许是执行公务时需要端稳持重,下值后方可肆无忌惮展露真实性情。
曲静胜弯唇回以一礼,“表兄过誉,愧不敢受,还未谢过表兄一路照拂。”
“受得受得。”帐内多为粗声粗气的武将,很是炸耳,赵崇澍听见初次见面的表妹说什么多谢一路照拂,以为自己听岔了,并未往心里去,爽朗道。
“实不相瞒,听你讲完这一路经历,我这心现在还在腔子里乱蹦。往后啊,你若遇上难事,尽管来找你二哥,千万莫要再去以身犯险了,听着是厉害,但终究让人悬心。”
距离二人几步开外,正在斟茶的高壮身影手下一滞,壶嘴茶汤断线。
曲静胜一无所知,含笑再谢赵崇澍,又与他寒暄几句,顺便回答了一些他感兴趣的出逃细节。
直到那张布防图来回传阅到庆王手上,帐内武将交口夸赞犹是未停。
曲静胜余光瞟见庆王仔细端详那图,仍旧一张豁然笑脸,可那轩敞眉宇却微不可察的凝滞,不复先前风发意气。
——似乎是从这些将军们凑趣说出能得此图,庆军如虎添翼,强攻都城不过探囊取物开始。
曲静胜心念电转,示意赵崇澍暂停交谈,转头望向庆王,果断开口,“外祖父,璨璨能否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庆王满脸笑纹,他现在看自己这个小孙女无比顺眼。曲静胜双眸湛然澄澈,似能洞悉一切,“您可是想兵不血刃拿下都城?”
“为何这样想?”庆王饶有兴致打量这个处处让他惊喜的少女,毫不掩饰自己的诧异。
他常年领兵,不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君,偶尔甚至能称上一句性情中人。
比如此刻,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对曲静胜所言极感兴趣,帐内不知不觉间再度安静下来。
众人支着耳朵,听祖孙两一问一答。
曲静胜想起都城里那些仓皇出逃的百姓,正色道,“昔年曾外祖父建国立邦定都,都城由此汇通南北,揽尽天下繁华。皇考心血,您不忍心挞伐。”
其实肯定还有其他考量,只是不便拿上明面。
譬如说,庆王虽然已是天下皆知的反王,但面上还是打着‘勤王诛奸’的旗号重兵南下的。若他带兵强攻夺下都城,摧毁曾令万民归心的太|祖心血,那便坐实了反贼的名头。
哪怕由此登位掌权,将来归拢民心也必成难题。
自古以来,得民心者方得天下。
反之,终难长久。
庆王起兵四载,从前更是不知花了多少年月暗中筹备。
他所谋求绝非当下无限风光,而在万世。
“璨璨知我。”庆王捋须欣慰感慨,笑吟吟道,“你这姑娘灵透得紧,既然敢问出来,想必腹藏乾坤。可是还在都城中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打算再助外祖父一臂之力?”
此言一出,帐内诸将面色精彩纷呈。难免觉得庆王过于随性,异想天开。
可是转眼看看那霞姿月韵却坚韧非常的少女,许多质疑又说不出口。
她能平安无事站在庆军大营本身已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
再加上她带出来的作战图与军情,若她身上再发生一些瞠目奇事,似乎也算不得多匪夷所思。
曲静胜无视那些复杂难言的打量,双手接过布防图摊在长条案几上,长指毫不犹豫点到一座城门上,“九门之中,唯此门最可能为外祖父洞开。”
“延庆门。”庆王吐出城门名字时忍不住想笑,“延庆门与皇宫同在都城中轴线上,一旦攻破,便可直捣皇城。都城外郭十四门里,此门应是屯军守备最森严的所在吧。璨璨,你确定?”
“我确定。”曲静胜镇定回望庆王,正色道,“外祖父,此处守城大将是王瑛,城门郎为景佑元年的状元郎陈宽。”
王瑛。
庆王听见这个名字,面上笑意淡去,眼中锋芒一闪,杀机尽显。
赵崇澍更是蔑然冷哼,直言不讳道,“朝廷当真是无人可用了,那般庸碌小人还敢启用。祖父,若要攻城,孙儿请战延庆门,以为祖母报三年前那一刀之仇。”
曲静胜关在思过院四年,除国公府本家亲眷外,曾有三人在战局还算和缓时探望过她。
她从他们口中得知过不少外间传闻。
她知道三年前,王瑛身为大长公主之子,皇亲国戚,因深受景佑帝信重封其为大将军,率领重兵北上平庆讨寇,结果却屡遭败绩。
直到同年冬天,鞑靼外族犯边。
庆王为护边关百姓,分兵相抗,自然减缓了南下攻势。
被打得灰头土脸的王瑛方才得了喘息之机。
后来,王瑛得知庆王军队在前线对敌作战失利,竟不思为国为民暂弃前嫌,共抗外敌。反倒抖擞起来,绕道偷袭庆王封地庆城。
当时城内兵力不足,内外艰难。
庆王妃明氏乃将门虎女,亲自带领一干妇孺披甲上阵守城。
数度鏖战后,王妃不幸中了王瑛一刀偷袭,险些丧命。
曾经的将门虎女如今终日缠绵病榻,弱不禁风,寿数不知还剩几何。
庆王与王妃乃少年夫妻,恩爱多年。老妻遭罪,他恨不能将王瑛捉来抽筋断骨。
可他并非意气用事的毛头小子了,一双鹰眼深沉,好整以暇落在这个外孙女身上,等着听她在此时提起王瑛有何用意。
“外祖父。”曲静胜垂眸不去看庆王的面色,继续道,“在您的大军顺利渡江即将攻往泗丘的消息传回都城当日,王瑛家眷便出了延庆门往西去了,连人带细软共二十八辆车。由王瑛带兵亲自护送,午时出城,暮鼓时分方回到延庆门继续镇守。”
赵崇澍听到曲静胜提起王瑛家眷,隐约悟到了什么,迅速找来一张都城周边的舆图摊开,指尖略一划拉,推测道,“往来半日光景,莫非是把人藏去了西山别业。”
“不是。”曲静胜十分肯定地摇头,“王瑛自知在外祖父这里罪孽深重,岂敢把妻儿安置在近处等着被一网打尽,那二十八辆车不过是障眼法。”
赵崇澍一愣,“你从何得知?”
“从前我随母亲在都城高门里交际,知道王家一些情况。”
王瑛后宅充盈,子嗣生了不少,可惜尽夭折了。这么些年下来只勉强养住了一个儿子,还是个病歪歪的药罐子。
王瑛对这根独苗宝贝得很,堆金砌玉供着,连出行的车马都是特地拜托工部几位有才官吏特制,轮毂与轴承经过改造,上路后比寻常马车顺平不少。
曲静胜简单说罢王家情况,又道,“那二十八辆车里,没有特制轮毂的马车。”
半日车程,放普通人身上将就一下便过去了。
可于那位病病歪歪的独苗而言,怕是犹如身在炼狱,难熬至极。
未到疲于奔命的紧要关头,王瑛不至于如此委屈折腾自己费尽心血留住的独苗苗。
曲静胜发现端倪,心里有了计较,那几日特地在延庆门那片往来,暗中观察王瑛。
翌日晨鼓作响,延庆门洞开,有三辆外饰再寻常不过的油壁车辚辚行来,其中一辆轮毂与同行另外两辆有些区别,却又算不得多打眼。
王瑛负手立在城门楼上,怔然目送三辆油壁车出城后径直朝东而去。
曲静胜盘膝坐在船头看他。
“这厮还挺狡猾,故意大张旗鼓用二十八辆车弄出动静,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把家眷送去了西边。”
赵崇澍冷哼嗤笑,“玩了这么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结果把人往东边送了,这是想让他们取道茂源入蜀啊。”
蜀地的颍阳侯乃太祖夫妻养大的义子,手握大军十五万,对朝廷忠心不二,十分不齿反贼庆王。
当初景佑帝发现自己的五军十卫压不住庆军后,立刻传旨颍阳侯,令其速速带兵增援。
颍阳侯当即便要出征,临点将前,被与其意见相左的长子趁机软禁。
颍阳侯长子代掌蜀地兵马两年,奉行中正之道,不从景佑帝也不投庆王,只说皇家内斗外人不便插手。
两年后,颍阳侯在旧部帮助下斩杀长子,重新掌权。
彼时庆军已经将要打到京师门户洋州一带了,颍阳侯心急如焚想要发兵扶持正统,与朝廷兵马夹击庆王,为景佑帝解围。
奈何蜀地突发叛乱,需由他带兵镇压,由此耽搁了出蜀救驾。
王瑛与庆王积怨甚深,把自己的家眷暗中送往勉强算得上偏安一隅的蜀中寻求颍阳侯庇护,倒在情理之中。
曲静胜在商议如何兵不血刃拿下都城时,把守城大将王瑛家眷的情况与去向摆上台面,用意十分明显。
不过有些话不宜从她这个小辈口中说出,她适时保持缄默。
莫看帐内武将个顶个的五大三粗,可是能走到庆王身边的位置,除了少数几位勇武盖世的,谁不是粗中有细,否则平日里如何领兵治兵。
他们十分知机,已有人在主动请命,先前那个质疑过曲静胜的大胡子格外踊跃,称愿立刻带人乔装前往茂源方向,必在五日内拿下王瑛家眷带回。
王瑛家眷拖着个病秧子走不快,而庆军的战马脚力惊人,日夜换马不歇,他自信能赶在他们取道茂源前将人绑回来。
“王瑛那厮只有那么丁点血脉,必定就范。只要他服了软,乖乖替王爷打开城门,咱们手中兄弟便能少流一场血。眼看要守得云开见月明,都平平安安解甲归田才好。”大胡子越说越兴奋,哈哈大笑起来。
庆王双目冷然,全无寻到捷径的愉悦。事实上,从曲静胜提到王瑛家眷起,他便再未开口,始终沉默。
帐内过半将领都是随庆王从庆城一路南下打过来的,如何不知他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