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卿犹记得上一次这般纵马而行的星夜,那时围在她身畔的臂膀让她悸动,略过耳畔的微风让她沉醉,而今同样的臂膀在旁,却让她感到值得托付的妥帖,她轻轻闭上眼睛,感受迎面而来的秋风,感受映在眼前的秋阳光晕,前路固然遥远,但眼下这份安然和煦似乎渐渐转化为给她动力和信心的养分,让她放下一切隐忧与踌躇,只在马蹄声声中,让她沉醉的怀抱中,忘记一切。
“卿儿,此番北上,我等并非径直而去,而是择路绕行,顺便沿途多去些地方,你看可好?”完颜宗美将重任深埋心底,沿途查勘军机之事他尚未想好如何稳妥的告知婉卿,便决定先暂且不表。
“择路绕行?行程难道不会因此耽搁太久么?”婉卿听闻心下略喜,但又担忧因此而贻误完颜宗美原定行程。
“我等南下尚有未尽之事,需沿州、兖州、汾源一线去大同与宗翰哥汇合,长路跋涉,只怕又要连累我卿儿车马劳顿了。”完颜宗美将北上路径尽数告知婉卿,亦心存试探之意,若婉卿因此追问此番行程所图,他亦不再刻意隐瞒。
“一切由你做主便是。”相反,婉卿似乎并不在意此行到底所为何事,于她而言,只要有完颜宗美在,余下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你这般深信,教我如何是好呢?”完颜宗美心底轻轻念着,但他却不敢说出口,只是渐渐用力紧紧拥着眼前的婉卿,随着拥紧的臂膀,完颜宗美亦在心底向婉卿许下承诺:“卿儿,再等等我,等我将南下之任妥善交付,我定会给你个交代,将我心底所想完完整整交付于你,你定要等我。”
徐州位于宿州东北,沿濉溪东行一路皆是江南秋色。婉卿从前在书中读到,徐州在楚汉时为西楚霸王所建,名为彭城,若西楚霸王不为虞姬,执意赴垓下相救,而是败走彭城,可能仍有卷土重来论江山的实力,自是深情所累,英雄美人相守难相成,想到这里心里反而有些酸楚。
一连几日车马劳顿,一行人总算是看到了徐州的轮廓,婉卿一直以为宣州已是江南名城,可徐州崇墉百雉,墙高壕深,映在日暮时分更显得伟岸。入秋以来天气渐凉,但徐州城内热闹的气氛好像赶跑了秋凉,街道上行人络绎不绝,婉卿掀起窗帷,看着城中灯火阑珊,顿感亲切。
完颜宗美心想一路颠簸,茶饭粗陋,终于到了徐州城,亟需找个好地方给婉卿贴补贴补,沿路向路边商贩打听徐州城中有何美味,听闻徐州西市有座“江月楼”,素来以肴馔精致而著称,便计划在客栈安顿妥当后,前去那“江月楼”见识一番,以慰藉车马颠簸下的食不知味。
一行人在客栈落脚,简单整理后皆换好常服向徐州西市去,只见沿路车马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明月楼紧邻故黄河,十楹三层,是徐州城内最大的酒肆。行至门前,只见重楼绣户,画栋雕梁,宫灯璀璨。婉卿虽深谙江南崇尚此般风雅奢华装璜,却也被眼前这明月楼天上人间般的富丽堂皇所震撼。完颜宗美牵着婉卿迈进楼内,只见酒肆二层以上均为风格各异的包厢,而大厅里皆是红木桌椅,虽已至戌时,但大厅内几近人满。
跑堂小二笑脸迎上:“几位客官,里面请。咱明月楼可是徐州城内最大的酒肆,淮阳各类菜肴齐全,酒食花样各异,包您几位满意,您是大厅落座还是去楼上包厢顺便看看咱徐州城夜景呢?”
“还请小二给我们选个别致的包厢。”完颜宗美说罢顺手递给小二些碎银。
“客官您随我来,包您满意。”小二脸上笑意盈盈,殷勤的引路在前。
一行人随小二向楹间挂着“鹧鸪天”的包厢内去,待众人落座,小二如数家珍般介绍着明月楼内的招牌菜肴与佳酿。
“卿儿意下如何?”完颜宗美心疼一路风餐露宿委屈了婉卿,难得有补偿契机,自然以婉卿所好为首。
“何必特意问我呢?一路颠簸大家皆辛苦非常,自是要满足众口所好才对。”婉卿眼见完颜宗美刻意偏向,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苏姑娘何必见外,我等对这江南吃食实属知之甚少,将才虽听小二滔滔不绝,却仍旧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费覃见二人推脱起来,便急忙应承道。
“费覃所言不虚,苏姑娘还是替大家做主,我等饥肠辘辘就等美味佳肴大快朵颐了。”袁杰摸摸空落落的肚皮,恨不得此刻便撸起袖子狼吞虎咽起来。
“既如此,那我便不再推辞了。”婉卿见众人皆饥肠辘辘,便向着小二说道:“蟹粉狮子头、白袍虾仁、开阳蒲菜、拆烩鲢鱼头、三套鸭、涟水捆蹄、平桥豆腐、扬州煮干丝,另外,不知店家可有苏北稻米?”
“自然是有的。”小二答道。
“那就劳烦店家一并准备。”婉卿颔首。
“么的问题,几位稍等片刻。”说罢,小二转身离去。
“今日我等可是有口福,卿儿将才所选皆是淮阳名菜,想必定是色香味俱佳。” 完颜宗美冲着袁杰四人说道
“是,我们可是跟着世子和苏姑娘享福了。”费覃看着袁杰急不可耐的模样,私下掐向袁杰的大腿,生怕他又不知分寸随口说出什么,便赶在前面答道。
袁杰想叫又怕有损斯文,只好强挤出笑脸不停点头。
一桌好菜不久便已俱全,众人的旅途劳顿皆在满桌肴馔前烟消云散,正要举筷尽兴之时,小二携一坛古井而来。“几位客官,无酒不成欢,菜肴皆已就位,这古井佳酿必不可少啊。”
“小二哥有心了,那我等便略品一二。”完颜宗美对小二这洽合时兴的古井十分满意。
“那客官慢用。”小二得意不已。“客官,今日酒肆顶楼外天台有些演艺,随后若有兴致可前去观赏一二。”
“怪不得这徐州城内属这明月楼盛名,原来不只是这酒食的缘故啊。”袁杰不禁感叹。
“机会难得,定要去看看才是。”婉卿不知小二所言演艺为何,心下充满期待。
“那便安心多吃些,总得填饱肚子才有兴致好好观赏。”完颜宗美边说,便向婉卿碗盏见多夹了些鲢鱼。
自入门起,只见这明月楼楼宇恢弘,却不曾想三层延伸竟有四楹见方的天台。一行人随小二行至天台,只见中央一湾月牙池映着夜空繁星,池中红白鲤鱼追逐,水草随柔波摇摆,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去看个究竟。池上如天工置一圆角凉亭,这凉亭不似宋朝风格,反而显出异域风情,通体以白色大理石搭建,八根两人合抱的石柱镌刻山水纹理以金漆描线,每根柱子两丈一个间隔,在石柱顶端以淡紫薄纱配银色流苏,更加映衬出亭台的别致风格。
原来每逢三六九,这明月楼都在入夜时邀请异域舞姬为当日到店的客人助兴演出,完颜宗美一行提前并不知晓,恰巧赶上,婉卿都觉得自己格外幸运。
完颜宗美眼见婉卿期待不已,便顺势牵起婉卿落座亭台对面的显眼处,观赏时便再无遮挡。一行人刚坐定,亭台内的乐师便已弹拨起卡龙,饱含异域风情,婉卿瞬间被琴弦声吸引,同样是弹拨类的乐器,婉卿自认为自幼练习古琴,已经悉数了解琴弦间的美妙,但这卡龙弹拨出的声音好似刹那间将她带去边疆异域。
卡龙乐师用几个简单的弹拨音调引出身旁的另一个乐师,怀抱一个类似于琵琶却又不同于以往见过的琵琶的乐器,音色上也比婉卿知道的琵琶要更婉转一些,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琵琶,觉得新奇不已。
“卿儿,这个曲项琵琶叫做拉巴布,是西域以北国家才有的乐器,以后有机会,一定带你去亲眼看看。”完颜宗美好像能够读懂婉卿的心思一般,悄声在她耳边说道。
婉卿不可思议的看着完颜宗美,扬起嘴角点了点头。
音乐声逐渐走向高潮,身姿婀娜的舞姬也排成一队登场,不似汉人女子的长裙,舞姬们以淡藕色长裤登场,裤边缀满细碎金色圆铃,随舞姬摇晃而响动,舞姬以薄纱遮面,遮不住舞姬深邃灵动的双眼和远山黛,身姿曼妙随音乐起伏而变换舞姿,让婉卿等人皆看得入神。
“咱大金国虽然能歌善舞的不在少数,但身姿这般灵动的舞姬我还从没见过呢!”袁杰小声感叹。
费覃等都顾不上接话,只能像小鸡啄米一样不停的点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舞姬们的表演。
只听弦乐中突然加入塔布拉鼓,音色婉转瞬间加入清脆鼓点,一袭红衣的舞姬从众多舞姬中闪耀出场,眉间金色点染一弯新月,遮面的半纱若隐若现她挺拔的鼻梁,踏着鼓点向舞台中心旋转跳跃,让人在赞叹她美貌非凡的同时更感叹她精湛的舞技。
随着乐曲声进入高潮,藕色舞姬簇拥着红色舞姬以众星捧月之势将其高高举起,映着月色湖光将表演推向高潮,一时间观众席中喝彩声此起彼伏,袁述,汤振也都忍不住打起了口哨。
喝彩声中,舞姬们分赴四方向客人们甄酒致谢。只见那红色舞姬径直向完颜宗美走来,甄满酒杯递给完颜宗美婉声道:“我等舞姬拙技,还望公子能够满饮助兴。”
完颜宗美并未推辞,举起酒杯向舞姬示意后尽饮相还。舞姬看完颜宗美并未搭话,心有不甘:“看公子眉眼英宇,不似这江南男儿,不知公子从何处来?”
“江南富庶,人口众多,舞姬仅从眉眼就判别在下并非江南男儿未免唐突。”完颜宗美的回答严丝合缝。
“是小女子失礼了,那就不打扰公子雅兴了。”舞姬转身将离,却故意使脚下一绊跌向地面,完颜宗美伸手相助哪知这舞姬顺势便倒向了完颜宗美怀中恰巧坐个满怀,周边宾客一见这幅光景,瞬间哄闹起来。
“瞅瞅,这不近烟火的鸢柳可是瞅中了个富家公子,这下可以就地赎身啦!”
“可不是嘛,平时是端庄矜持让人近不得身,今天这是哪家公子艳福掉进怀里,干脆就纳了鸢柳得了,我们也恰好讨杯喜酒喝!”
完颜宗美急忙起身扶起这名叫“鸢柳”的舞姬,撤步保持距离,鸢柳也赶忙整理失色表情,起身站好。
这时酒楼掌柜笑嘻嘻的走来,对着完颜宗美抱拳行礼:“这位公子一看就是远道而来,不太知道我们这明月楼的规矩,明月楼每逢三、六、九会为宾客带来这西域风情的表演,这些表演的舞姬皆从西域而来,除却谋生外,也想寻觅愿意接纳她们的有识之士共度余生。在鸢柳来之前,我们明月楼也曾这样一个舞技精湛的舞姬,亦是在例行表演中遇到良人便赎身嫁做人妇了,现在啊,已然是咱们徐州城丝织大户陈老爷家的妾室。这鸢柳啊,经常光顾咱明月楼的客人啊都知道,可是从未对这台下的公子们动过芳心,甚至这甄酒示礼都甚少亲力亲为,我在旁边也是一直看着,这鸢柳一曲舞毕径直向公子而来,眼见公子无心搭话又主动和公子套近乎,可见咱们鸢柳啊,对公子是有所偏爱的,咱虽然是这明月楼掌柜,但也乐见咱明月楼的舞姬有个好归宿,是不是啊,在座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