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书房的阴霾比天边堆积的乌云还要沉重,双水在殿外徘徊良久,冷汗浸透脊背,终于咬牙跨过朱漆门槛。
跪地,叩首,一鼓作气道明来意:“奴才从潜邸的库房里寻来一些东西给陛下解闷。”
朱笔在奏折上划出凌厉的痕迹,宇文皓连眼皮都未掀,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朕没这个闲情。”
双水的额头紧贴地面,“是陛下前些年生辰皇后娘娘送的东西。”
笔锋骤然僵住,墨汁在奏章上晕开一片暗红,宇文皓抬眼看向堆在双水面前的旧物。
一个做工粗糙的弹弓,两只草编的蚱蜢,两个泥巴捏的年画娃娃,还有一只纸鸢。
“呈上来。”三个字从喉间碾出,带着砂砾般的粗粝。
双水小心翼翼捧至案前,宇文皓这才看清,其中一只蚱蜢断了须子,泥人周身遍布干裂的长痕,纸鸢的翅膀也残破不堪。
许多不算清晰的残破记忆在脑海中拼凑。
入府第一年,青玥在王府花园忙活一下午,献宝似的捧着两只泥娃娃给他贺生辰,十一岁的小丫头脸上身上满是泥点子,比泥娃娃更憨态可掬。
他只皱了皱眉,吩咐嬷嬷带她沐浴更衣。
第二年,她趴在书案对面,明眸忽灵忽灵闪烁着,摆弄振翅欲飞的蚱蜢,怪声怪调逗他笑。
他记不清当时在为什么烦心,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说:“别闹,想玩找那群奴才陪你。”
第三年,她已经出府别住,专程到王府陪他用膳,见他兴致不高甚至放话:“王爷这般不快活!不如舍了这些烦心事,跟我去山野捉鱼打猎!”
他似乎呵斥她大逆不道?
记不清了......总之接下来她再没有亲自为他庆生,每每把东西送到门房就离开了。
宇文皓指尖轻触纸鸢未染色的竹骨,心底泛起一丝钝痛,声音沙哑:“这是什么时候做的?朕怎么没印象?”
“您去年生辰时娘娘送的,门房呈来时您着急出门,匆匆扫了一眼就让奴才搁起来了。”双水低声答道。
“她给朕的,朕一样都没珍惜。”宇文皓苦笑自语。
双水余光瞥见他愈发阴沉的神色,有些后悔采纳双金的法子。这不是明摆着戳主子的痛处嘛!
如今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补充:“这些东西里全倾注着娘娘的心愿,她希望您开怀。”
窗外雨珠滴滴答答顺着窗棂滑落,鼓点一般落在心头。
宇文皓垂眸不语,龙椅扶手几乎被五个指尖捏出印痕。
双水也不敢再多言,紧绷着神经杵着,如同等待宣判的犯人。
雨声渐弱,宇文皓缓缓松开扶手,目光再次落在那些旧物上,“你退下,让朕一个人待会儿。”
双水退几步,又觉得不甘心,重重跪下来叩首道:“奴才斗胆,求陛下开恩放了香桃。”
“你见周管家了?”宇文皓语气淡然,听不出喜怒。
双水没说是与不是,恳切道:“娘娘向来待香桃亲厚,若回来看到她受了刑难免心疼,为此伤了与您的情分就不好了。”
宇文皓扬眉反问:“你觉得她会回来?”
双水:“娘娘如此在意陛下,定然是舍不得您的,如今,如今只是一时想不明白……”
这话听来就假,但宇文皓不愿再多添一分对青玥的歉疚,不耐烦挥手打断:“滚去慎刑司领人吧。”
双水如释重负,谢恩后连滚带爬退出殿外。
宇文皓一人在殿中静坐,不知过了多久,雨悄无声息停止,一缕穿透云层的阳光照进来,洒在满桌旧物件上。
***
“主子,守在府门外的人全撤了。”
“撤了?”大长公主颇为诧异,指尖点着着袖口的金线刺绣沉思。
这么快改变主意,是真心软还是要欲擒故纵?
半日后,派去打探的心腹回报,散布在京城的暗卫全部被撤回了。
大长公主眸光微闪,仍不敢相信他能轻易让步。
“或许他真的想通了。”青玥立在廊下,橘色的落日在粉颊上镀一层薄金,嘴角弯起弧度,眼眶中有微热偷偷涌动。
分明该释然的,鼻头却隐隐泛酸,抬手揉了揉,佯装想打喷嚏。
大长公主素来谨慎:“你且在本宫府上多观望几日,确定皇帝没留后招再离开不迟。”
此后数日皆无异常,青玥相信宇文皓是真的放手了,向大长公主辞行后收拾行装离开。
马车驶出城门十余里,无一兵一卒追来,青玥心中悬石终于落地,随之落下的,还有眼眶里的温热。
与此同时,宇文皓在南书房听连大回报行踪,眉间的褶皱深了几分,“她果然在那里!”
连大:“派去的人还继续跟吗?”
“继续跟!务必护她周全。”宇文皓答得果决。
连大领命退下,宇文皓随手取过案上未批完的奏折重,案头的安神香袅袅升起,驱不散心头那抹空茫。
奏折上的墨迹逐渐虚化重叠,化作青玥的眉眼,案头的安神香一圈圈烧成灰烬,驱不散心头的空茫。
猛地合上折子拍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走了也好,走了也好。”宇文皓屈指按压太阳穴,不断重复着呢喃,抚慰内心的躁动。
“启禀陛下,”小太监勾着头进殿通报,因陛下没有册封,一时不知如何称呼,斟酌着说:“潜邸的夫人求见。”
宇文皓眉梢微动,沉声道:“传。”
待一袭素衣的平兰步入殿中,他已收敛神色,恢复威严的君王模样。
平兰欠身行礼,唇角噙着冰凉的笑意:“陛下近日憔悴了。”
“你来做什么?即便她走了,皇后的位置也轮不到你!”
“妾身早就不奢望这些了,此番来是想问问陛下,得到后又失去的剜心之痛,可还受得住?”
她爱而不得的苦,如今他也尝到了。
“不关你的事。”
“妾身还有一事告知陛下,前世青玥姑娘并未真正殒命。”平兰寒冰似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道长曾亲口告诉妾身,若所寻之人尚在人世,灵魂便不能重生,她不记得前世种种,正说明一切。”
宇文皓脸色骤变,“一派胡言!”
“陛下活在辜负她的悔恨中,九死一生寻她的魂魄,可她早就弃过您一次了。”平兰的声音轻若游丝,却字字诛心,
宇文皓眸光一震,虽不愿信她所言,但金蝉脱壳的确是小狐狸能做出来的事。况且当日他并未亲自验过尸首……
“陛下真咽的下这口气吗?”
这声音似幽灵传音般钻入耳中,宇文皓甚至分不清源自现实还是心魔作祟。
怒声喝止:“你住口!”
平兰冷笑连连:“陛下当真仁慈,再三被欺骗还愿意选择放手,妾身自愧不如。”
话音未落,龙纹广袖已挟风而至,宇文皓大掌扼住她纤细的脖颈,手背青筋暴起。
“别以为朕不敢杀你!”
“陛下尽管动手。”平兰轻笑,唇色因缺氧显出妖异的紫,“看看妾身这条命,是否真系着您朝思暮想的人。”
宇文皓猩红的眸中蓄满暴戾,怒气全部积聚在手上,却在平兰快要喘不上气的时候骤然松手。
“滚,朕不想看见你!”
平兰雪肤上赫然浮现五道红痕,踉跄着退两步,猛咳一阵透过气,仍不放弃刺激他:“您到底放不下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既如此何必自欺欺人放她走呢?”
“朕这就遂了你的愿!”宇文皓转身拔出架子上的剑,直指平兰咽喉。
“陛下想好了,这一剑刺下去,此生的心血便白费了。”
寒光乍现,剑锋映出平兰决绝的笑靥,宇文皓猛地想起他先前逼迫青玥时的情景,当真是因果报应。
“妾身帮您。”
就在他欲松去手上力道时,平兰一把抓住剑身,挺胸主动迎上剑锋,任三尺青锋没入心口,涌出的鲜血染红素衣。
皮肉撕裂的声音格外清晰。
宇文皓惊愕拔剑,平兰身子一歪跌进他怀中,温热血迹肆虐扩散到明黄的龙袍上。
“陛下,这下咱们的恩怨尽了。”
平兰眼中升起释然,费力抬手,试图再一次轻抚他的脸颊,终是力不从心,染血的指尖将将触到唇畔陡然滑落,留下最后一抹猩红。
***
离京三日,青玥辗转来到一座孤山脚下,在茶棚喝茶歇脚,顺便向店家打听:“离这儿最近的镇子有多远?”
店家:“还有二十里路。”
眼见太阳将沉入山后,青玥不敢多耽误,略坐一会儿付了茶钱继续上路。
刚准备上马车,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夫人留步。”
回首看去,一名面色清癯手持拂尘的道士正含笑望着她。
“贫道在此等候多时了。”
青玥一眼便认出他:“是你!难不成道长连我来此处都能算到?”
“不错,”道士竟真点了头,拂尘轻扬指向山顶:“此处乃贫道清修之所,观中备了斋饭,夫人不妨随贫道前往观中一叙。”
青玥抬头,此山不算高,山顶隐约可见一座道观的轮廓。但不明对方来意,不敢轻易随他走,遂摆手道:“不必劳烦了,我还要赶路。”
道士微微一笑,“贫道占卜卦象,知这两日将有大事发生,前路不好走,夫人还是随贫道去观中歇歇脚。”
青玥还要推辞,道士似看透她心中所想,又问:“上次见面贫道给夫人写的字,夫人可参到答案了?”
青玥一愣,右手不自觉握紧,“我如今重获自由,道长先前所言的困局和谜题想来已经破了。”
道士摇头,“非也,夫人尚未逃过命定的因果,这正是贫道方才说的大事。”
若他先前说这话,青玥定以为是故弄玄虚,如今荒诞的事情听多了,心中隐隐藏着不安,“道长此言何意?”
“夫人随贫道上山,贫道可助您一窥前世因缘,解开心中谜团,届时是走是留全凭夫人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