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元年冬十月,长安。
霜风自灞上呼啸而过,将营垒之间赤红旌旗吹得列列作响。寒雾已散尽,校场上白地被杂沓脚步踏出烟尘。
成之染负手立于高台,玄甲外罩着猩红大氅,在风中起伏翻卷。台下数千步骑齐刷刷行礼,铁杆砸地的闷响如同雷鸣,呼啦啦惊起枯树上的寒鸦。
“擘张弩,试射!”武贤在台上发令。
令旗挥下,弩手踏步出列。机括咬合的“咔哒”声连成一片,箭雨霎时间腾空,将三百步外的木靶扎得密密麻麻。
唯独有个年轻弩手紧张得脱了弦,箭矢斜插在台下泥地里。
成之染从台上走下,拔起那支箭,轻轻拭去箭镞上的泥土。
年轻弩手脸涨得通红,不安地出列请罪。
众人都屏住呼吸,却见长公主似是一笑,将箭矢抛还给弩手,道:“这箭射得不够偏,若是射到云中城,那才是本事。”
校场上爆发出哄笑,年轻弩手也跟着咧嘴,白雾般的呵气在日下连成一片。
北风卷起成之染的大氅,如同一面战旗掠过数千笑靥。她翻身上马,缓行至骑兵阵前,拔出了佩刀。
场中竖立着一个巨大的草毡。刀锋过处一道寒芒,草毡登时落下,露出里面草扎的骑兵,一人一马都披着晋军制式的铁甲。
“都看清楚了?”成之染收刀入鞘,声音比霜气还冷,“这就是慕容氏具装甲骑。这样的甲骑,潼关对岸还有成千上万。”
少有人见过慕容铁骑,众人盯着那草扎的甲骑,一时间静默无声。
枯叶随北风掠过校场,矮墙外忽而响起阵阵马蹄声。
叶吉祥上前耳语一番,成之染不动声色,目光却望向日出之处。
众人都有些疑惑,徐崇朝在侧,隐约猜到了三分。大抵是金陵传来了音讯。
成之染不由得暗叹。
金陵与长安数千里之遥,那人的声音却仿佛就响在耳边。上个月她收到孟元策来信,说是慕容颂扣押了出使云中城的钟彻一行,惹得成昭远大怒,决意要御驾亲征。他们一干宰辅无法将君王说服,于是写信请她来规劝。
信她是写了,不过也并不指望成昭远听劝。慕容颂狼子野心,南北形势莫辨,她管不住皇帝,只能传令四方,向陇州示警,命沿河一线都严整防务,以免给慕容氏可乘之机。
只是不知如今,金陵还有什么可说的。
成之染让徐崇朝代她检阅士卒,顶着寒风快步赶到中军大帐。
温潜止呈上密信,她拆开信笺细读,恰有一片枯叶从肩头飘落,叶脉纹路与信笺折痕交错,好似一张骤然收紧的网罗。
“刚愎自用。”她指尖轻叩几案,吐出四个字的评价,惊得枯叶又翻飞起来。小窗外传来将士操练的呼喝声,一时又令人惘然。
“殿下,孟公派来的信使还在偏厅候着。”叶吉祥低声说道,“他说陛下已下诏征发京畿壮丁,百姓都怨声载道。”
成之染没有答话,只是将信笺迎着日光。惨白日影下,孟元策本就粗犷的字迹显得格外刺目:“……上有亲征之意,欲尽发金陵兵卫。然府库空虚,征调月余未齐。群臣莫敢言,惟愿殿下直谏。”
她不由得轻笑出声,吩咐道:“取笔墨。”
帐外的风声呼呼作响,孟元策使者在下首禀报时,成之染正在案前奋笔疾书。他疑心太平长公主并没有仔细听他说什么,可对方随口答问,又仿佛对一切了如指掌。
徐崇朝检阅步卒已毕,回到中军大帐时,地上的废纸扔得到处都是。
成之染活动着手腕,目光落在面前奏表上,神色有几分晦暗不明。
徐崇朝上前一看,白纸黑字力透纸背:“……金陵纡远,万里转输,民力维艰,实非用兵之计。若旨在北伐,请自关中始,溯流而上,北至云中……”
笔锋勾画如刀剑。
“皇帝的性子,绝不会答应,”徐崇朝眉眼被日色浸染,眸光也忽明忽暗,“你到底是想让他亲征,还是不想让他亲征?”
“我想与不想,又岂能左右皇帝的心思?”成之染抬眸看他,听得窗外凛风呼啸,倏忽想起五年前这个时节,正是长安被围困之时。
她突然掷笔,墨汁在案上溅出狰狞的轨迹:“他既然英明神武,那便来试试。这天下总要有人让他低头。”
太平长公主奏表自长安发出,快马加鞭送往金陵。一路上北风吹裂了信使的脸,马蹄裹满了官道上溅起的泥霜,天边一轮满月变成了月牙,奏表终于呈上朝堂。
成昭远读罢,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自关中出兵……”
侍中王贯硬着头皮道:“如今江南征兵殊为不易,长公主手握重兵,又有地势之利,她既然愿意,陛下何不……”
“她能做的事,朕一样能做!”成昭远猛地一拍御案,案头的章奏哗啦啦砸在地上,“传令,再征三吴丁壮两万!”
孟元策叩首:“陛下,数月前已征发三吴丁壮修治陂塘,百姓苦于徭役,只怕抽不出人手。更何况倘若战事不绝,又误了来年春时……”
“没有丁壮就征发老弱,上不得战场就运送辎重!”成昭远赫然起身,喝道,“难道偌大的朝廷,连一支人马也征调不出?”
“陛下息怒,”孟元策顾不得额头冷汗,恳切道,“长公主毕竟兵多将广,何必如此?”
“朕,不需要。”成昭远一脚踹翻了案侧金狮香炉,咣当乱响中,香灰撒了一地。
众人听到皇帝决然的声音:“即日起,不准潼关出兵。长公主若是迈出潼关半步,一概以谋逆论处!”
长安古道落了今冬第一场雪,传令的金陵使者在风雪中疾驰,匆匆卷着雪粒扑进未央宫。
圣旨送到时,成之染正在沧池试用新弩。
“殿下……”前来宣旨的尚书左丞战栗不止,捧着卷轴的手抖个不停。
弩机铮铮,百步外的草靶应声而裂。
成之染头也不回,道:“告诉他,我知道了。”
她望着靶心凝成一点的箭尾,冷不丁轻笑一声。
尚书左丞疑心自己听错了,也不敢抬头。北风卷起地上的枯草,掠过沧池苇荡茫茫的水面,隐隐约约竟似发出金铁皆鸣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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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东流,荒滩寥落。河道瘦成了筋骨嶙峋的老龙,裸露的河岸布满了着蛛网般的裂纹。
宁朔将军宗寄罗正率军巡视城防,凛凛风声中忽而传来哨兵呼喊。
“将军!北岸有动静!”
她从城头望去,对岸枯黄的苇荡隔了极远,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已竖起无数黑旗。胡虏这是……要渡河?
寒风裹挟着河水激荡,晋军如蚁群一般在河滩上蠕动,喊着号子将一艘艘木船推入水中。铁锤砸击木桩,发出密密麻麻的闷响,苇丛中的野鸭惊飞四散,扑棱棱从乙旃比延面前掠过。
他驻足远眺,对岸璧田城头的旌旗隐约可见,犹如树叶在风中抖动。
麾下兵士将木板抬到船上,紧锣密鼓地忙着搭建浮桥,铁甲下的里衣早已被汗水浸透。拳头粗的麻绳绷得如同弓弦,日色中泛着鱼鳞似的幽光。一支轻骑踏上浮桥试探,战马却嘶鸣着退后,从木板缝隙间露出了翻腾河水,赫然是张开的血盆大口。
对岸突然传来闷雷般的声响。
“抛车!隐蔽!”有人高呼道。
巨石如落雹般砸进渡河队伍,被击中的木船崩裂倾覆,落水的兵士尚不及呼救,瞬间被铁甲拖入河底。
“不许退,一个都不许退!”达奚翰挥戈上前,朝前军高喊。
前锋轻骑冒着落石越过浮桥,整座桥身都颤抖不止,颠簸得地动山摇。
南岸城头燃起了烽燧,浓烟直冲青天,犹如一只腾飞的鹏鸟。
“放箭!”宗寄罗话音刚落,数千支火箭呼啸着扑向岸边。燃烧的箭矢射在芦苇丛中,瞬间引燃了干燥的河滩。
遮天蔽日的烟尘中,晋军的具装甲骑黑云般压向河滩,马蹄深深踩进泥洼里,溅起的泥水旋即掺杂了血污,被守军弩箭刺个洞穿。
然而仍旧有越来越多的甲骑源源不断涌来,宗寄罗喝令之声淹没在杀伐叫嚷中,匆匆赶来的北兖州刺史薛会宁也大吃一惊。他放眼望去,渡河而来的敌兵仿佛看不到尽头,黑压压一片如潮水倾泻。
这倏忽令他想起,当年晋军围攻蒲坂城,也是这样铺天盖地的阴翳。
“宗将军!”薛会宁大喊,“形势不妙,速速向朝廷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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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正福殿。
成昭远将告急文书撕成粉碎,慕容氏率先南下的消息让他怒不可遏。如今璧田城被重兵包围,城中守军虽有数千人,如今的局势谁也说不准。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狠狠将茶盏砸在御案上,滚烫的茶汤溅湿了散落的纸片。
孟元策跪在下首,拱手道:“胡虏来势汹汹,只怕北兖州难以抗衡。臣请调重兵速速支援。”
中书令周士显亦道:“左将军驻守彭城,兵强马壮,不如命其挥师北上,驰援璧田城!”
成昭远猛地从座中起身,眸中闪烁着怒火:“三员大将,数千兵马,守不住小小璧田城?胡虏才刚来,就要调北徐州兵马,让那几个人在璧田吃干饭吗?”
孟元策顿首:“陛下,璧田城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这一战,我军赌不起。”
成昭远横了他一眼,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薛会宁几个,要么死在璧田城下,要么提头回到金陵!”
孟元策不敢多言,频频以目光示意成追远。成追远皱紧眉头,犹豫了许久,终于开口道:“璧田城被围,守军虽多,终有粮草耗尽之时。臣请率辎重北上,为璧田运粮。”
侍中谢夷吾瞥了他一眼,对成昭远道:“陛下,南郡王所言极是,只是此事危险,岂能让郡王亲自前往……”
成昭远负手在殿中走动,踩过金砖上斑驳水迹。他猛地一挥袍袖,吩咐道:“让彭城即刻调粮驰援璧田,告诉守军务必将璧田守住。否则,朕绝不轻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