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城是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

“至少在一百年以前，还是这样的。”

“那时候城市的居民还没有减少到现在这种地步，机器也还没有完全接管决策权，当时的人们对于探索被围墙所隔绝的荒芜世界还是有着兴趣的。”

“我就是那些有着一定兴趣的人中的一员。”

“我们研究，我们演算，我们想要找到让这片大地重回百千年之前模样的办法，小四……wonders－4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大铁皮罐子伏在陈老头的膝上，面部是骷髅的模样，灯光中看不出喜怒。

陈老头满眼怜惜，抚摸着它头上的天线。

“后来，机器完全接管了我们的城市，它们认定向外探索是危险的，是不会带给人类希望的，所以它们固步自封，将人类锁在了这座逐渐死去的城市之中。”

“小四这种不具备服务性的探索型机器人，理所当然地就和我这样不再被需要的机械师一起，被压制到了历史的角落之中。”

秦难安坐在小矮凳上，手撑着下巴听他讲故事。

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夕阳的翅翼扑过垃圾场内的钢筋与机械，橘黄的鳞粉洒到内室的地面上，为这个场景添上几分温馨之感。

只可惜秦难安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会说话：

“我看这城市发展得挺好啊，有花有树有人类，还有一堆机器人，那不挺有活力的吗？怎么就死了？”

陈老头从鼻子里嗤出一声，明明白白的轻蔑：

“呵？发展得挺好？你知道现在这座城里有多少人吗？”

“多少？”

“三千多，一百年以前，这里可是有足足两万多人！呵，不过一百年的时间……”

“人怎么减少得这么快？”

秦难安有些不解，按理来说，科学技术都发展到这种地步了的话，延长寿命应该也是有很大可能实现的才对，就像雨夜都市那时候一样，屠夫身体里塞满了枪子都死不了。

“一群废物，死不足惜。”

陈老头暗骂了一句，接着脸上又正色道：

“我不是研究这方面的，没办法和你解释更多，我唯一可以和你说的是。”

“即使是现在还生活在城市的三千人，大部分也都是彻头彻尾的废物。”

“没有动手能力，走两步路都喘，脑子里全是那些空虚的东西，就连吃饭都要机器来喂，这和废物有什么区别？一座全是废物的城市，早晚要完蛋。”

“就这？还妄称是什么人类最后的希望？呸！”

陈老头狠狠地啐了一口，wonders－4仍旧伏在他的膝上，没有反应，只有那双嵌在骷髅头中的眼睛静静地闪着光芒。

“我感觉我好像被骂了。”

“你不是刚刚从冷冻睡眠里苏醒的吗？不应该还保留着前纪元时代的习惯吧？”

“没有，我进入冷冻睡眠前就是这么一个状态，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说你，可不要小瞧了人类的怠惰性啊！”

秦难安高仰起头，摆露出一副“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要多”的傲慢感。

虽然秦难安并不知道陈老头口中的前纪元到底是怎么的时代，但并不妨碍她一箩筐地瞎讲。

陈老头眉毛一皱，刚要不满，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好事一样，两眼发光。

“对了！你以前是生活在前纪元的！你可以从事有关的历史研究啊！要知道，理想城里对于前纪元的研究可是少之又少！你要是去做研究了，肯定能……”

“打住。”

秦难安比了个“停”的手势：

“在我之前应该也有不少从冷冻睡眠中苏醒的人吧？他们没去做你说的这些什么什么研究吗？”

“好像……没有？”

陈老头皱眉，思索：

“我不太记得了，在这座城市里面，真实的信息永远都是无法传递的，我没法知道那么多，我唯一可以知道的就是，这方面的研究无疑是稀缺的，又或者是……机器们压根没将它们展出在图书馆中！”

说到最后，陈老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然后很快便又转换成了义愤填膺，骂道：

“我就知道！这群狗/娘养的东西！他们就是自己害了自己！”

秦难安在一旁看着，无聊插嘴道：“你又开始骂人了，这样对于我们这种小孩的教育不太好你知道吗？”

其实她根本就不介意，她就是嘴欠。

谁知道陈老头竟然真的把这句话听了进去，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然后激动地扳住她的肩膀：

“你今年多大？不对，你什么时候进入的冷冻睡眠？”

“？十八。”

秦难安死在了十八岁的夏天。

“十八岁……”

陈老头喃喃自语，眼睛浑浊，对于一个一百多岁的老人来说，十八岁已经足够遥远了，足够他在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回想起那逐渐泛黄、消逝的记忆。

“你还有很大的可能性，还有至少一百年的时间去做一些事情，对，你还可以做一些事情去挽救这个城市，你……”

“等等。”

原本像没骨头一样被人扳着的秦难安突然将视线从自己肩膀上的手转移到了陈老头的脸上：

“我可没说过我想搞学术。”

“？”

陈老头睁大眼睛。

“我可没你那么远大的志向，我只想混吃等死，这么看来的话，在这个城市里住住还不错。”

肩膀上枯槁的手放开了，原本摁得人有些疼痛的力度骤然消失，面前的老人沉默着，似是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出口。

“……这样吗。”

皱褶的嘴唇嚅嗫了几下，最终也只蹦出了这样几个无力的词句。

秦难安觉得有些好笑，到这个时候，反倒不说脏话了。

“嘛，不过我现在倒是有一些别的想法，除了混吃等死以外。”

“这座城，该怎么才能逃出去？”

－－

距离秦难安发出震撼性发言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小时。

夕阳都已经完全落下，只剩下一点淡淡的余晖抹在云层上，完全不足以照亮灰暗的大地，所以灼目的灯光亮了起来。

垃圾场的灯都比这座城市的其他角落要明亮一点。

秦难安向门外望去，远处朦胧的白光有如梦境一般温柔，将人抛弃在波涛荡漾的海洋之上，只随着浪潮辗转往复。

陈老头在屋内背着手走来走去，眉头皱得死紧，脚步声又急又重。

秦难安回头，随意趴到wonders－4的身上：

“我说你，老走来走去干什么？想证明自己还没老到腿脚有问题的地步？”

不说还好，一说陈老头直接炸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那番话有多危险！”

他冲了上来，指着秦难安的鼻头冲道。

“不知道啊，我刚刚醒，什么也不知道，怎么了？”

秦难安揪着wonders－4的天线玩，一副压根没把陈老头的话放在心上的样子。

“唉，你！你真是！”

陈老头大大的一声叹气，不言之中说尽了对秦难安的恨铁不成钢。

秦难安撇了撇嘴，多大人了，还没时止淡定呢。

“听着，这种话可不能在外面说，一旦被机器们发现，等待你的将会是终生监禁。”

“机器们最底层的逻辑是为人类带来更加幸福的生活，它们认定了只有生活在这座城市里才是幸福的，而外面是危险的，它们只会按照逻辑做事，根本不会管其他的。”

“那这只小机器人呢？”

秦难安指了指wonders－4。

wonders－4被她作弄了这么久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微微抬起头来，似乎是在等着陈老头的答复。

“小四……”

陈老头抿紧了唇：

“小四是……特别的。”

“我希望，它可以不被那些所谓的逻辑束缚。”

“我希望，它可以真正成为……”

“我的孩子。”

“只有这孩子吗？”

秦难安伸手在wonders－4的头顶上撸了一把：

“唉唉，那外面那些勤勤恳恳帮你运垃圾的孩子们呢？唉唉，子女不和，多是老人无德，我要开始从道德制高点攻击你了噢。”

“别扯那些有的没的！”

陈老头横眉倒竖，揪着秦难安的耳朵就把她从wonders－4的身上揪下来。

他用的力不重，但秦难安还是嗷嗷乱叫：

“你怎么乱碰人家女孩子耳朵啊！我要告你性/骚/扰！”

“我在和你认真说事情。”

陈老头的脸很严肃：

“这些话，不能随便乱说。”

“既然你是理想城的公民，那就代表了你体内已经植入了芯片，这些芯片会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再将其反馈到主脑那边，即使是最微小的行动，也会被主脑一遍遍分析，一旦主脑认定你有违反理想城的行为，或者想法，就会干脆判定你监禁。”

“我去，恶俗啊。侵犯个人隐私权是怎么一回事呢？”

“谁知道怎么就变成现在这幅样子了，当初的掌权人已经都死光了，想问也问不出个结果。”

话说到这里，陈老头又伸手扳住了秦难安的肩膀，强迫她听自己说话：

“总之，你一定要注意了，只有在回收场范围内才能说这种话，因为我在这里布置了屏蔽仪，主脑无法窥探我这里。”

“那你给我也布置一个屏蔽仪不就完了？如果你这么爱我的话。”

秦难安无所谓地说道，眼睛随着陈老头脏脏的白胡子四处飘动，就像追着红点乱蹦的猫。

“以我现在能得到的材料，没法再做一个屏蔽仪了。”

“早在二十年前，相关的材料就被主脑限制了。”

“比起依靠屏蔽仪，还是你自己小心一点比较好，即使在我这里，有些话也是不能乱说的。”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会的。”

秦难安点点头，脸上表情呆呆傻傻的，几乎能和wonders－4一攀高低，让人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在神游。

“差不多要到点了，我要回家吃饭了，再见，晚安。”

秦难安急不可耐，走得飞快，几乎是夺门而出，陈老头都没来得及挽留她。

“诶－－你这姑娘－－那么急干嘛－－”

“我妈妈不让我在陌生人家里过夜－－再见了您呐－－”

秦难安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伴随着车门哐当一声关上的声音，然后是轮胎飞驰的声音，最后再彻底，归于寂静。

陈老头站在门口，扶着门框，看着远处连成一片的柔软灯光，没有说话。

小四站在他身后，高大，沉默。

他们二人之间，总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