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五十六分,塞恩思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宿舍。
她锁上房门,回到卧室,将一条下班后从洗衣房带出来的白床单抖开,比划了一下自己右背上“破晓”的大小,将之撕扯成合适的宽度,一条条缠绕在这只焦黑的翅膀上,遮盖住了翅膀上一只只骇人的昏黄眼睛。
抖抖翅膀,很好,很牢固,床单不会被轻易抖落。
塞恩思再次重复以上动作,将余下的床单撕扯得更细,用这些细长的布条缠绕住头顶的“目灯”,封锁住脸颊上被“霜之碎片”冰封的“拟态”,最终化身为一个只露着两者眼睛的诡异绷带怪人。
而后,绷带怪人脱掉了自己身上的衣服,拉开了衣柜旁的试衣镜,定定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浑身赤裸,手上戴着一个极富科技感的银灰色手环,胸前戴着一个小巧的生命监测装置。微微侧过身去,还能看到脖颈后的一片轻薄的金属贴片以及腰侧的给药装置。
定位装置、生命监测装置、精神监测装置与给药装置,员工身上的标配,无论何时都不能拆卸。
但它们其实很好拆卸。
手环上的搭扣虽然牢靠,但从特定角度用力还是可以轻松打开;胸前的生命检测仪撕掉胶布,动作轻缓些注意着采血针便能无伤拔除;后颈上的的金属贴片扯着线就能大力出奇迹,付出几根头发的代价就能轻松拆卸。
腰上的给药装置就更不必说了,药盒本身就是可拆卸的,内部药剂会定期补充,药盒主体在镇压战中被打坏了也可以随时更换新的——在预埋好留置针的前提下,换药的动作根本不需要什么高端的医学素养。
这么一套简单的监测仪器真的能影响人的思维吗?塞恩思不清楚。
但想起公司里关着的那群奇形怪状的异想体,塞恩思又不得不相信主管的技术力,小心翼翼地拿出自己的工具包,一脸凝重地摘掉手环,然后准备拆卸胸口的生命检测仪。
这东西看起来简单,可她之前没拆过,谁知道除了基础的心电电极片、分光光度计、红外检测探头和采血针之外还有没有其它的神奇装置,比如经血液移动可以直接作用于心脏的纳米机器人什么。
发现了塞恩思摘掉手环又开始拆生命检测仪的安吉拉:“……”
安吉拉按掉了本应呈递到主管面前的警报:“一次性采血针复用造成的发炎感染很难遮掩,除非你打算明天就和主管翻脸,否则我不建议你这样做。”声音最初只是从被塞恩思摘下的耳麦中传来,有些小,但很快,放在床头声音更大的手机音响也跟着响起来了。
“……好吧。”塞恩思停下了手,直白询问自己的疑惑:“这些东西真的能影响人心吗?”
手环塞恩思文职时期就拆过一次,除监控定位功能外没发现什么异常,现在拆到一半的生命监测仪看起来也还处于正常的科技产物的范畴内,不像是什么能影响心智的东西——这东西甚至连EGO饰品都称不上,连纸面上的四维资质都无法影响。
“谁知道呢?”安吉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甜美,又带着些长年加班的阴郁,彬彬有礼地阴阳怪气:“比起在穿衣镜前欣赏自己的裸-体,我更建议您前往公司收容区去问问那面生了锈的神奇魔镜。”
“转性魔镜”,心灵具现化技术的神奇产物,塞恩思被主管指挥着照过许多次魔镜。
使用“转性魔镜”的记忆是连贯的,性格转换后的职员也依旧记得自己过去的记忆,只是性格转变后的职员可能会无法理解自己过去做出的某些选择。
他们就只是单纯的照了个镜子,然后性格就变了——没谁能说清其中原理,心灵具现化技术就是这么神奇。
塞恩思冷声:“还不如机械性洗脑呢,至少有迹可循。”
被机械性洗脑的受害者至少还有机会剜去腐烂的血肉,带着鲜血淋漓的伤口去首脑的面前控告自己所遭受的不公,期许着爪牙捣毁实验室,可这种无知无觉下发生的心灵操纵又该如何被举证?
塞恩思在公司资料库的信息公告栏角落看到了今早凌晨时那一场以“职业技能强化培训”为名的集体LOB能源洗脑。
冰冷的培训简报短短一条,大约是Yesod部长的手笔,用词官方格式标准,是那种公开发布到公司宣传账号中没什么流量但也挑不出什么疏漏、可以光明正大要求公司职员用工作号转发推广的普通宣传简报。
脑叶公司甚至还专门为之报了专利——精细化员工调度系统,一个高大上的名字。
它就那么明晃晃地放在公司福利的宣传页上,过往周目的塞恩思接员工offer的时候根本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塞恩思低骂了一声,然后听见有人在敲自己的房门。
咚咚咚,是有规律的礼貌敲击声,敲了几下后又停下,随后塞恩思被丢在床头的手机就亮起了屏,有人给她发了消息。
塞恩思看了眼手机,穿上睡裙,没拆翅膀上头上的床单,以绷带怪人的样子去开了门。
是艾米莉亚,手里拎着一堆吃的。
“我在库里找到一部评分超低的恐怖片,要不要一起吃宵夜?”艾米莉亚笑着说。
早上艾米莉亚和列怀特就注意到了塞恩思情绪有些不对,但食堂里人太多,不方便说活。白天工作又要打Binah的核心抑制战,忙得脚不沾地,后面黄昏考验结束后虽然闲了点,但以艾米莉亚的职业道德也做不出在工作时间玩手机和人跨部门聊闲天的事来,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她想。虽然不清楚塞恩思在因为什么而难过,但有人陪着一起说说话、吃点东西总归会好受些。
塞恩思把艾米莉亚让了进来,打开客厅的电视,又收拾桌子来安放她带来的炸鸡烤肉和啤酒。
为了方便身后的翅膀舒展,塞恩思的睡衣是一条珊瑚绒质地的露背挂脖系带款睡裙,无袖,领口也偏低,此刻又在弯腰收拾桌子,这个姿势艾米莉亚能够看到很多。
塞恩思的手腕上干干净净,胸前的防水胶带也没有那么平整,边缘处泛着一圈红,腰间的随身给药盒更是直接被拆了下来,只留下一处盖上了堵头的留置针口。
“你……”艾米莉亚愣住了,手指下意识地抬起,想要按上耳麦,汇报些什么。
但现在是非工作时间,再小巧的耳麦连续戴了十几个小时也会不舒服,艾米莉亚下班后就把它摘了下去,此刻耳朵上空无一物——但她的手环和手机还在。
“怎么了?不是要看电影吗?”塞恩思手撑在客厅的矮几上,注视着艾米莉亚的眼睛。“快坐吧,恐怖片看零点场正适合。”
——TT2协议的部分功能损毁后,每日存档功能失效,零点对主管便失去了意义,只是因为今天的午夜是紫罗兰色的,镇压起来有些麻烦,镇压后的能源奖励不足以弥补镇压它所花费的时间精力,故而主管才在午夜来临前宣布了下班,让她们有了看零点场恐怖片的机会。
艾米莉亚避开了塞恩思的视线,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摸耳麦的动作无缝切换成挽发的工作,喃喃自语:“吃烤肉还是把头发扎起来比较好吧……”
说着,她散开了脑后的低马尾,用手指将其梳顺,编成了一条又黑又亮的麻花辫,发尾用丝带绑好,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用蓝晨的话来说,这是一个经典的温婉太太头,日漫中出场后马上就会领便当的那种,搭配着艾米莉亚亲手拎过来的夜宵便当,极富戏剧效果。
而塞恩思看着艾米莉亚发梢的丝带,回想到了过去。
这是一条分外柔软而又坚韧的美丽真丝发带,整体呈典雅的墨绿色,用金线绣着的精致暗纹,变换角度时能看到好看的流光在发丝尖跳跃,整体色调又和她现在用的暗紫色“月光”礼服裙很搭,本就喜欢这条发带的艾米莉亚这些天几乎是天天用它绑头发。
而在过去,在一场由“白夜”出逃所引发的混乱中,这条华美的发带曾缠绕在一只扭曲狰狞的权杖使徒的脖子上。
新生的权杖使徒完全没了人形,佝偻着脊背在血色的圣光下缓步前行,脑后是一片短而粗糙的灰白色乱发,与脖子上那条将掉未掉的美丽丝带形成鲜明对比。
职员向使徒转化的过程是不可逆的死亡。
过去的主管会为了死去的职员而逆转时间,而如果现在的“白夜”再出逃,主管就很有可能直接命令塞恩思去“赎罪”了。
塞恩思无法想象这么一条美丽发带的最终结局可能是变成丑陋的染血布条,被垃圾清运车连带着它没了人形的主人一起打包送进实验室,挑挑拣拣再不见天日。
塞恩思平复了一下呼吸,边给艾米莉亚递手套边说:“你知道吗,今天公司里死了十二个文职。”
“嗯,我知道,回宿舍的时候我路过培训部的公告栏,今天的职员生存率是91.4%。真可怜,也不知道这十二个人都是谁……今天早上和我说话的那个福利部文职我晚上也没在食堂里见到她,希望她只是去忙了吧……”
艾米莉亚蹙着眉,真情实感地在为那些死去的同事而感到难过。
但也仅仅只是难过而已。
脑叶公司的员工们早已习惯了这件事。
“……”塞恩思抿了一口低度数的果啤,开口:“你有想过从这里离职吗?”
“?!”艾米莉亚猛然回头,注意到塞恩思端着酒杯的手上空无一物又立马回头装聋作哑,“你怎么会这么问?这里的福利待遇这么好!”
“……没什么。”塞恩思放下了杯子,但光秃秃的手腕还是大刺刺搭在膝盖上,放在艾米莉亚眼角余光绝对能扫到的地方,就这一点也不恐怖的恐怖片当背景音,分享自己新编的故事。
“我有一个朋友,她刚工作没几年就接到了一家大公司的offer,公司待遇挺高,但工作时间不自由,工作内容也危险,几乎天天都受伤,职工死亡率10%左右,离职还要打很麻烦的官司,几乎不可能赢……你说这offer她能接吗?”
艾米莉亚听沉默了:“这什么工作啊,竟然还会统计职工死亡率……给再多钱这活也不能接啊。”
“我觉得也是。”塞恩思点头,继续说:“你不问问这朋友是不是我自己吗?”
艾米莉亚没接话。
于是塞恩思自顾自接着往下说:“果然,这种垃圾老板就该吊死在路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