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拉，我们能聊聊吗？”

塞恩思在中央本部与惩戒部的交汇处放缓脚步，轻声呼唤着安吉拉。

主管对脑叶公司的监控没有死角，但属于人类的生理构造决定了他无法时刻细致关注到设施的每一个角落。

他很忙，忙着安排那些闲置的员工去收集能多能源，忙着调遣那些脆弱的文职躲避即将到来的黄昏考验，没工夫关注一个一名生命体征正常、未受到异常精神污染源控制的赶路员工在两个部门间的监控画面中穿梭时口罩下的嘴唇是否有过蠕动。

无处不在的监控与监听装置将过多的信息呈现在主管身前，塞恩思的轻声呼唤在一众异想体发出的诡异响动中根本不值一提，是会被人耳忽略的无效杂音。

只有安吉拉，只有这位能力卓绝、算力超凡的AI秘书才能做到事无巨细地注视着这座设施每一处角落。

可她没有回应塞恩思的呼唤。

于是塞恩思继续向前走去，边走边活动双手，状似无意地用手指拨弄左手手腕上的手环。

咔哒。

手环上的卡扣有些松动了，这决计不是一个“清醒”的职员该有的行为。

塞恩思再次呼唤那个名字：“安吉——嘶。”

安吉拉依旧没有回应塞恩思的呼唤。

她听到了，但懒得搭理。就像是趴在猫爬架最高层的猫一样，被叫得烦了，只好敷衍地抖了抖耳朵尖，尾巴尖将身子下的爬架抽的啪啪作响，表示自己在听，让人类有屁快放。

安吉拉拥有仅次于主管的管理权限，自然能操纵员工身上配置的各项仪器。

她在塞恩思的耳麦里播放了一段音频，取材于“1.76兆赫”，是一段嘈杂又刺耳的尖锐噪音，分外难听，但又不至于难听到会让塞恩思掉精神值。

仅此而已。

公司花哨如圣诞树般的员工依旧带着一身画风迥异的饰品与装备忙碌工作，而本应在忙碌中找借口偷闲的文职们则统一接收到了主管的命令，暂停了部分工作提前躲避即将来临的琥珀色的黄昏。

没有对塞恩思竟敢在工作时间尝试摘除手环的警告训斥，头顶的摄像头们也依旧保持着它们默认的设定角度没有偏移。

忙碌中的主管高高在上总览着大局，没有注意到塞恩思的些许异常。

“谢了，安吉拉。”

塞恩思耳麦里传出的电子杂音更尖锐了。

塞恩思揉了揉耳朵，没去找根本不存在的音量控制键，带着耳畔嘈杂的噪音神态自若地继续向前，在中央本部二区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看着自己胳膊上的袖章与安吉拉轻声说话。

这里只有她一个人，虽然头顶就是监控，身上也还带着可以收音的监听设备，但只要安吉拉不将她说的话转录成文字呈现到主管的面前，主管发现这场密谈的可能性便无限趋于零。

“方才Binah部长对我说，从今天起职员身上的EGO装备不再会因为职员死亡而损毁……这不是个好消息，至少对我们不是。”

一直以来，主管都十分宝贝他的员工。

虽然他疯狂压榨员工们的劳动力，总是派遣他们进行危险的工作与战斗，却也实时关注着他们的生命与精神健康，重伤后会及时给予治疗，哪怕死亡也会逆转时间，将之从沉眠中拉回。

为了主管花费心力与时间培养出的优秀面板与个人饰品，更为了他们身上那消耗能源研发出的EGO装备。

而现在……

职员死亡后身上的EGO装备不再会损毁，主管又强行拉了一批资质达标的文职转职成为员工，还额外消耗LOB能源给剩下的普通文职集体装配上了与员工无异的管理插件。

TT2装置也在研发部的核心抑制战中受到了影响，小范围时间回溯功能损毁，需要更多的能源启动TT2回到记忆库节点。

塞恩思有理由相信，主管会在一番利益衡量后放弃拯救在时光中死去的员工，哪怕ta四维属性拉满，身上的饰品繁杂如圣诞树下缤纷的礼物。

在主管兢兢业业的加班工作下，此时公司里的五级员工的人数早已超过了EGO仓库内A级装备套装的数目了，任何一个人死去ta身上掉落的高阶EGO装备都不会出现无人可穿的窘境。

当然，EGO饰品作为异想体对个人的赠礼仍旧会随职员的死亡而消逝，但它们却并非无可挽回。

向来闲不下来的主管此刻已经开始着手于拉着装备上控制插件的文职进行异想体工作——先集体喂一遍“转性魔镜”，然后针对性地提升资质属性，连带着刷取饰品——和当初训练刚入职的新人员工一般无二。

文职们依旧顶着文职的编码，有着自己的本职工作，但事实上已与员工无异，只是缺了个职称。

员工们依旧顶着员工的称号，要进行最危险的工作，但事实上已与文职无异，只是多了个名头。

从今天起，公司里再没有哪个职员是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

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身前面对着员工一般的危险境遇，如文职一般劳碌，死后无声无息，身上的装备如臂膀上的袖章一样被轻易脱下，洗洗干净传递给下一个无碑无名的人。

塞恩思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她不在乎主管的宏愿有多么伟大，她只在乎她身边的人。

诚然，塞恩思在这家公司的记忆并不如何美好，也并非和每一位同事都成为了朋友，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今天死去的十二片黯淡羽毛都叫什么名字，有着何种的人生经历……

所以呢？

他们无碑无名，在这个世界上无足轻重，就不是和主管一样的人了吗？

他们会痛苦、会迷茫、会收到一封报酬丰厚的offer而欢笑，也会因在地底工作照不到真实的太阳而烦恼，会因为危机时刻同事伸来的手而怦然心动，也会因目睹身边人的冰冷的身体而愤然爆发……

大家都是同样的人。

主管想要改变世界，难道塞恩思就要随波逐流任由她身边的所有人成为祭品？

她绝不允许。

塞恩思低头抚摸着自己手腕上的环扣，像是在摸一道冰冷的锁链，眼罩下温润的碧绿眸子闪着杀意。

“安吉拉，帮帮我好吗，我知道你可以做到。”

……

忙碌中的主管不经意扫过中央本部，愕然发现这个竟然还闲置着一个塞恩思没有安排工作，鼠标一点就近安排给了惩戒部的“一无所有”。

塞恩思动了，赶路途中头顶冒出主管再熟悉不过的文字气泡。

“工作，拿报酬，工作，拿报酬……什么都不想，哪里也不去，这就是我们的存在方式。”

主管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去检阅上层几个刚完成了异想体工作的文职有没有拿到新的EGO饰品，血量又还剩多少，能否无缝进行下一轮工作。

而安吉拉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娴静垂眸站在主管身后，如同一台没有思想的好用工具，脸上挂着模式化的完美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