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谁也不知道说点什么的尴尬时候,林栓推开门,从外面回来了。
他一早出去采药,顺道去看了和家祭拜神女的地方——一株长了几百年的云杉旁。树下那块石碑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旁边还有他去年来时带来的一个小碗。他每年都来这里清理石碑附近的落叶,使它不至于被掩埋。
这是他的任务,按理来说和家每二十年就要派族中长孙来此祭拜,此处不该如此荒凉,但是事实上由于时代变迁,和家自发家去了北京之后就没怎么回来过,中间有几十年甚至断了联系,近代稳定之后才重新联系上这边。
所以一开始和彦说明自己的身份,林栓是有些不信的。但是和彦很快又说出了只有和氏族人才知道的神女金簪之事,他才信了,让一行人住到了他的家中。
“和少爷,我今日去看过了那个地方。前一阵子下了雪,现在山上雪还没化,那块石碑都要被埋住了。您打算什么时候过去看看?”林栓问道。
和彦轻咳了一声:“暂时先不用……林栓,接下来你在这屋子里看到的听到的,都绝对不能说出去。”
林栓点点头。他祖上就是和家的家臣,从小父亲就把和家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很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太爷爷不是嘱咐我来祭拜神女么?现在……我找到神女了。”和彦道。
林栓挑眉,似乎有点没懂他的意思。
和彦指了指流光:“这位就是神女了。”
林栓一脸迷茫。
顾申忍不住嘴角翘了翘,被流光眼角的余光看到,瞥了他一眼。
“这人我认识的,忘了告诉你们。就是当日我不知怎么附在林二龙身上时,把我驱赶出来的那个大夫。”流光声音婉转,目光转向林栓,“你当时应该看出点什么了,是不是?”
亲眼见到一只狸花猫突然口吐人言,林栓吃了一惊,听它的意思他们还曾经见过,他就更吃惊了。不过由于江鱼的净魂咒施展得过于彻底,林栓使劲回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么个祖宗。
流光叹了口气,顶着只猫的样子叹气,模样就更奇怪了。
“原来你是和琛的后代。怪不得呢。”流光道。
和琛是流光上一次醒来时遇上的一个少年,他在下着茫茫大雪的深山中迷了路,她正好从沉睡中苏醒,救他出了深山。后来一路跟着他去到了紫微星最盛处,又是另一番故事了。
想到那个眉目清秀总是容易脸红的少年,流光眼神微敛。和彦跟她说和家人每隔二十年就要来这里祭拜神女,是和琛立下的规定吗?他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
“能不能把你知道的,说给我听一听?”流光问林栓。
其实林栓知道的也不多。他父亲告诉他的就只有自己是和家的家臣,世世代代替和家守在这长白山下,守着那株云杉和残破的石碑,至于这些代表了什么,林栓一概不知。
他将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流光听完后一怔,问道:“那石碑上写了些什么?”
“早几十年前还能看到些许笔画,现在因为风雨侵蚀,根本看不出来字样了。”林栓答道。
“哦。”流光有些茫然,尾巴无意识地甩来甩去,对于和琛的目的,她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还有件事。”和彦掏出一个不起眼的盒子,打开来,递到流光面前,“这是我太爷爷叫我带来的,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大概是想求神女帮忙吧。”
流光垂眸看着那盒子里的东西,是一支金簪。那只金簪显得如此古朴又不起眼,光秃秃的没有一点装饰。这原是她的东西,曾经上面有三朵金花,在最后一次大战时流失了,后来没过多久她就死了。
几千年后她醒来发现金簪之中的神力也消失不见,曾经的法器成了鸡肋,被她随手赠给了帮她遮掩身份,教她人间琐事的少年。
“帮什么忙?”流光问。
和彦把表叔和斌在雪山失踪又忽然出现的事情说了一遍,流光低头看着金簪,缓缓道:“这件事听上去是很奇怪。整整死了十一个人,竟然连一个人的尸体都没有找到。就算是被野兽吃了,也该留下些痕迹才是,除非全部被雪给埋了。你表叔醒来后又口念金簪,看来是冲我来的。”
“你和什么人结过仇吗?又是蛇鬼,又是和彦表叔,这些事都和你有关系。”顾申道。
流光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尾巴:“结仇?那可多了去了。神妖大战中死了多少妖怪,都被我镇压于四方大山之下。六大妖王里单是死于我手的就有三个,更别提他们手下的妖兵妖将。真若是一个个找我报仇,排队都不知排到何年何月。”
和彦听得汗颜,心里已经说不清是崇敬多点还是害怕多点。他嗫嚅道:“那,就没有个最可能的人?”
流光想了想,摇摇头:“得等见到你表叔之后,或许还得往出事的地方跑一趟,才能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是否有联系。”
和彦点点头。
“你去帮林栓叔准备晚饭吧,我还得用血给流光疗伤。”顾申道。
流光虽然现在有肉身可依,但神魂依旧不稳,话说多了都有气无力,每日还需得按照江鱼的法子,取顾申的指尖血三滴,混合江鱼留下的安魂符燃后的符水服下,九九八十一天,方能有成效。
和彦点头,和林栓去了院子里。顾申则轻车熟路地抱着已经有些倦怠的流光来到了内室。
这里有张小桌子,上面有一个粗瓷碗。
顾申刚把流光放在桌上一边,她就忍不住四肢摊开,本来圆溜溜的眼睛眯成了两道缝,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顾申。
顾申掏出符纸,在碗中点燃,等符纸燃尽成了灰,才往里倒了一碗水。最后割破自己的手指,滴了三滴血进去。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流光懒洋洋道。变成猫之后她好像性格也跟着变了点,有些懒怠起来。但这并没有妨碍到她敏锐的直觉。
顾申把碗递到流光面前:“是有些事。”
流光由瘫着改成趴着,伸出粉红的小舌头一点一点地舔舐碗里的符水,舔了一会后觉得魂力似乎恢复了些,才道:“说吧。”
顾申的眼睛完全没有从流光身上离开过,他似乎斟酌了一番,才道:“那天在地底洞穴里,你中了逐魂虫,当时蜃气幻化出来的景象,我、和彦、李为先在底下都看到了。你似乎……在和一个人说话?”
流光听到他的话,慵懒的神色收起来了,圆圆的猫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表情:“嗯。我失了两魂之后,有些事情也忘记了。本来我是不记得那段的,可是逐魂虫还是给我翻出来了,可能这件事对我来说确实印象太过于深刻了,想忘也忘不掉吧。”
顾申看着流光的眼睛,似乎想透过她的眼睛看到她的灵魂。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和那个人在说话。”顾申道。流光点点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倒也没什么奇怪。可是接下来顾申的话让她大吃一惊。
顾申说:“那个人人首蛇身,我听到你叫她,女娲。”
———
敦化到江西鹰潭没有直达火车,只能从敦化乘火车到北京,再从北京转车去鹰潭。江鱼领着刘衍刘笙在敦化火车站等车,三人都换回了普通装束,在人群里倒没有引起什么注意。
刘衍买了几盒泡面跟火腿肠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提溜着晃来晃去。刘笙则掏出手机拍了张车站的照片发了朋友圈,配字大概是“出师第一件任务胜利完成”之类。不一会儿就有道友给她留言祝贺,多嘴的还会问一句是什么任务。刘笙纠结了一会,最终还是得意洋洋地回复了俩字“保密”,另外附加了一个感叹号。
一出师就是这么一个大任务,他们不仅好好救了人,还收获颇丰,却一个字不能往外吐露。这种难受真的不亚于锦衣夜行。
江鱼在候车室的椅子上正襟危坐。他只穿着一件不怎么厚的夹克衫和高领毛衣,腿上是一条深色牛仔裤,他皮肤很白又长得显嫩,看上去就像是刚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还是十分清秀的那种,因此引来了不少小姑娘和大妈的偷偷打量。
有个小姑娘甚至假意不小心被人群挤得撞了过来,江鱼顺手扶了一把,小姑娘就趁机表达谢意顺便问微信号。
刘笙作为小师妹,哪能不替师兄挡一下烂桃花,立刻笑脸盈盈地迎上去:“不好意思啊,他没微信的。你想谢谢他啊,没问题,加我微信也一样,你想说什么告诉我就行,我来帮你转达。”
这年头谁还没有微信啊。
小姑娘咬着唇,以为是拒绝的套路,小脸红了红,说了声“那算了”就转身跑了。
刘笙瘪了瘪嘴:“原来山下的女孩子也不怎么大胆嘛……”
江鱼没有说话。他是真没有微信,平日里最多打个电话,联系人也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师父。他在深山修行,平时不爱出山,如果不是这次被道教协会会长李唯真点名要求参与,他还在山上研究经文。山上信号不好,师兄弟之间住得又近,有什么事喊一声就能听到,对他而言自然不是很用得上手机。
“师兄,你什么时候也安装一个微信呀?”刘笙道,“现在连师父师伯都有微信呢。还有那个李唯真,我刚刚还看到他发朋友圈,说什么热烈祝贺第二十三届国际道教论坛圆满结束呢。”
刘衍插嘴道:“师兄不爱用这个,你又不是不知道。”何止呢?有一次他不小心看到了师兄的手机,发现里面的app都是手机里预装的,需要自己下载的一个没有。
江鱼忽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机看了看,他似乎忘记留下流光的联系方式了。到时候应龙鳞晶研究完了,还得给人家还回去的。
刘笙眼珠子转了转:“师兄是不是怕联系不上那几个人?没事,我留了那个叫和彦的微信号呢。”
江鱼看了刘笙一眼,没有说话。
路还很长。他们解决了一个问题却又带来了无数新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可能最终都不一定有解。只有先回龙虎山,全部禀明师父之后再做探讨了。
流光,这个名字从此以后在道教之中,可能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至于还会引起怎样的风波,就连此刻的江鱼,也想象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