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沈寒枝来到木鸿阁找莥婆,命她帮自己易容成祝滨的容貌,算是让她还了人情。
莥婆有些为难:“我既没有亲眼见过你说的那个人,也没看过他的画像,这容貌改起来,怕是不会太像。”
“无妨,几分像即可。”
莥婆对着沈寒枝的脸施展妖术,瞬间便将她变作另外一人,又提醒道:“这张脸最多撑一个时辰。”
“足矣。”
沈寒枝对镜打量颇为满意,环顾屋内借走了一身粗布短衣,正准备离开时听莥婆又说:
“你该不会要顶着这张脸去害人吧?”
沈寒枝淡定应道:“没错,我是要去害人。我要害的那个人一贯欺辱弱小为虎作伥,为泄私愤滥用笞刑,还险些令这张脸的主人枉死乱葬岗……”
莥婆越听越面色凝重。沈寒枝忽然一笑:“但我不取之性命,只令他再也不能人道罢了。”
莥婆嘴角一抽,迅速转过身捂住耳朵钻进了被子里嘟哝着:“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啊啊……”
片刻后屋内寂静无声,莥婆探出头来,已不见沈寒枝的身影。
傅声闻势必不会老实呆在屋里,天一黑,他便以自己伤痛难眠影响旁人休息为由自请去睡柴房,实则暗中来到冯骋屋外,躲在角落里等沈寒枝到来。
他实在好奇沈寒枝会如何杀死冯骋。
结果等了半晌没等到沈寒枝,却等到冯骋半夜三更偷偷潜进巽娘闺房行苟且事。
温香软玉独守空房自是寂寞难耐,见有人进来,床上之人儿立刻扭动娇身并朝来人招了招手。
烛火颤颤光影昏暗,映得纱幔后那曼妙身姿格外丰满妩媚,勾走了冯骋的魂儿。冯骋急不可耐,宽衣解带扑上去,却是把人抱在怀里大倒苦水,整整抱怨了三刻钟。
“呸!什么谭太守,不过是一个替人送信的芝麻小官儿,竟还敢拿腔拿调的跟我摆谱!老子在骨阆郡这么多年,过的桥比他走的路都多!岂轮得到他一个外人指手画脚……”
巽娘伏在冯骋身上,水葱似的指甲在胸口轻搔,压根儿无心理会官场那些事,随口敷衍两句。冯骋却越说越来劲,不但提及自己白日里在新太守面前受气种种,还说被新太守指派了一桩难事。
“说是要把宅子里的书房旧址改作戏楼,正在郡廨招工呢,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冯骋咂着嘴批判道,“为图便宜还招了妖工呢!呵,你看着吧,这活儿干不好,他指定又要给我穿小鞋!呸!”
真是煞风景!巽娘不满:“要我说你便送那位新太守一件重礼,他肯定不再给你穿小鞋了!之前李家那婆娘便是同她郎君吵架,被她郎君送的几盒胭脂水粉给哄好了……”
“哎哟,要不怎么说妇人之见呢!这官场之事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冯骋嘴上笑话巽娘,脑中却陡然想到今日在郡廨看见的那个怪貌犀牛妖,登时灵光乍现:那妖命虽贱,犀角却难得——是了,聊胜于无!
他有了主意,满面喜色地再次扑向巽娘……
二人香汗淋漓,情至浓时,烛火突然自行熄灭。
傅声闻知道是沈寒枝来了并且正藏在房顶,于是悄悄退开半步,指尖挑起窗扇从缝隙中窥探情况。
冯骋以为是窗户不严漏进了夜风,没当回事,继续沉迷云雨。
“叭啦!”
貌似响起碎石砸落在地的声音。
冯骋停下动作并捂住了巽娘的嘴。
“叭啦叭啦!”
确有怪声!冯骋随手抓起一块布裹住赤身,掀开帘子往屋内踅摸。
“怎么了啊……”
“闭嘴!”
巽娘被冯骋一斥,吓了一跳,连忙抓过被角挡在胸前。
奇怪的是,动静似乎消失了。
冯骋晃晃脑袋,觉得许是自己幻听,便放下帘子再次扯过巽娘。
突然,一道人影倒吊着出现在屋中间的半空处,且此影指尖微动,弹出一颗细石将那张床的纱幔撩起半面。
冯骋扭头看去,晃动的身躯霎时僵了住,大张着嘴一脸不可思议,双眼更是射出极度恐惧的光,猛叫一声:“啊——”随即软了身子昏倒在床。
巽娘原本醉眼迷朦,忽觉身子一空,撑身一看,同样被眼前情景吓得不省人事。
于冯骋而言,祝滨此时出现便是冤魂索命,想必今夜的教训足以给其留下毕生阴影,宗筋弛纵,再难调愈了。
沈寒枝收紧腰间绳索退回梁上,寻到那半箱银钱后悄然退场。
傅声闻松手落下窗扇,心想:挨了五鞭子又等到半夜,只为看这一出无聊的戏码?真是不尽人意。他怏怏转身朝柴房走去,浑然不觉房顶上的人正饱含意趣地打量着他。
可真不听话。
沈寒枝已恢复容貌,不便在此多作逗留,背着那一兜银钱跑到后院的枯井旁捞出了另外一半,且将二者藏于墙根的洞坑里用杂草掩盖好。
随后她来到柴房,将屋门推开一条细缝,借着忽明忽暗的烛光往里瞧:傅声闻趴在一张茅草堆成的小榻上,双手交叠垫在颏下,半歪过头任由发丝胡乱垂落在肩膀和后背。榻短身长,他小腿耷在榻外不适地踢了两下,牵动几缕细发划过伤口。他蹙眉,抿着薄唇发出一声不满的低哼,似是被这伤痛弄得烦扰不堪,俨然一副娇弱病美人的模样……
嗯?娇弱病美人?
沈寒枝有些意外自己居然用这个字眼形容傅声闻,再仔细看看又发现这样形容也不为过:傅声闻生得好看,尽管皱眉时会不自觉散发一种旁人勿近的气息,令他看上去危险而冷厉,但那也抵不住他皮相之好,越看越觉得是玉面阎罗、俊美无俦……
肤浅,太肤浅了。沈寒枝小小地自我评判一番,装模作样地敲了敲门,不及傅声闻回应便径直进到屋内。
见来人是她,傅声闻表现出十分惊喜的样子欲起身相迎,却在坐起来后又顿住,手捂肩膀艰难开口:“你,你自己找地方坐吧,我这伤……”
沈寒枝走到小榻旁边,伸手压了压榻面,中肯地评价:“这茅榻搭的不错,很结实,美中不足便是短了些。看来你对自己很好啊,哪怕是住柴房也不愿将就。”
傅声闻玩笑道:“阿姐谬赞。”
沈寒枝坐到他身边,为他捋顺长发并拨弄到身前一侧,说:“衣裳脱了。”
傅声闻脑海中蓦然蹦出方才在巽氏屋外窥见的旖旎春光,不免有些尴尬,咳道:“脱衣作甚?”
“上药。”沈寒探身到傅声闻面前细细察看他的神色——变化多端,饶有趣味。她不顾傅声闻的后躲和闪避,又凑得更近了些,同他相距咫尺,含笑反问,“不然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呢?”
傅声闻垂睫不语,余光瞥见沈寒枝眼中笑意灵动,分明是一副已经知晓自己今夜并未待在柴房而故意逗弄自己的模样!
却是不知她为何不明言……傅声闻想了想,借口称道:“没什么。我是想,你我毕竟不是真的姐弟,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赤身相见,实在是不合礼数。”
“你同我谈礼数?”沈寒枝笑意渐深,再次反问,“白天不也是我帮你上药,那时怎不见你说什么礼不礼数的?”
傅声闻哑然。
沈寒枝抿了抿唇,顾自点头说:“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黑灯瞎火,孤男寡女,袒裼裸裎确乎不妥。你我清清白白,断不可做出那般见不得人之事。”
傅声闻听出她言外之意,并不接话,目色幽深地盯住她。
沈寒枝却俯身吹熄了烛火,令屋内顿时陷入黑暗。
傅声闻再看不清沈寒枝的脸,只隐约感觉她把药瓶放在小榻上,然后往门口走去了,便忙问道:“你要走了?”
“你好好养伤,早一日康复便可早一日去吃酒。”
“吃酒?怎么……”
傅声闻不明所以还想再问,却见柴房的门开了又关,沈寒枝已踏着月色回去了,且此后一连几日,他都没有再见到她。
药铺买来的金疮药不含妖力,因此比起上次,傅声闻的伤口这回愈合得很慢。未免引起别的病症,他一直在柴房卧榻休养,换药、送饭皆由僮仆帮忙,想来是沈寒枝花了银子打点。
僮仆们不再避讳傅声闻,甚至主动跑到他面前吹耳边风,谈及宅子里发生的事便是手舞足蹈兴奋不已,一唱一和地说着:
“冯骋如今变成了丧家之犬,再不是什么僚佐啦!他也不敢对我们狂吠不止啦!”
“没错没错!你可不知道,那日清晨,新任太守来宅院视察,挨个屋转悠,等到了巽娘屋外,他便问我们里面住着谁,我们哪儿敢应啊!新太守见大伙儿都低着头不说话,直接推门进去了,结果瞧见……哎哟,那叫一个香艳啊!嘿嘿,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傅声闻亲眼所见,是以并不惊讶,淡淡地问:“后来呢?”
“后来新太守发了怒,命人把那俩光着身子的狗男女押到院子里当众审问,却也不真的给人说话的机会,没两句便又叫衙差把冯骋拉去郡廨打了十板子。我听说从宅子到郡廨,冯骋愣是衣衫不整连滚带爬了一路!颜面尽失啊,他今后怕是再也抬不起头咯!”
傅声闻心头盈起一股清凉舒爽之感,背上的鞭伤仿佛也因僮仆这几句话而全然大好,再无半分痛楚。他侧着身子,枕臂而卧,舒舒服服地挑了挑眉,又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便是冯骋被关入禁所反思己过,昨夜才放出来。哎,树倒猢狲散啊,他以往仗着有魏关埔撑腰对我们作威作福,经此一遭便如过街老鼠般被人唾弃,灰溜溜地躲回他的老鼠洞里去了!至于巽娘,谭太守本想以不守妇道、败坏风气的罪名将她沉塘,还是你阿姐出面求情,劝太守说若他刚上任便施以重刑,百姓见了难免惶恐。太守这才饶了巽娘一命,暗地里把人送去了郊外庵堂,命其削发为尼青灯一生,不得踏出庵门半步,此事方才罢休。”
不论僮仆带来多大的喜讯,傅声闻见不到沈寒枝,心里总觉得不安,时常暗诽:女人啊,一有钱便不似从前!
眼下听僮仆提及沈寒枝,他立时坐直身子追问:“我阿姐如何了?怎么不见她来看我?”
“最近谭宅诸事繁多,新太守不日便要入住,上上下下都紧着拾掇呢。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受了伤,你的那份活儿自然是你阿姐担着,她每每忙完都已至半夜,实在不便过来看你。唔,今晚她好像是轮休,应当能来,你再耐心等等吧。”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一时半刻烧不到官衙,便在宅院肆意燎烘起来。新太守致力于对谭宅的各种小事吹毛求疵,什么下房的衾褥样式参差不一、摆件置放杂乱无章,伙房食账不清易使厨娘暗生手脚、僮仆婢女作息不明恐生怠惰……总之,种种旧制皆推翻重建,意图借此立威。
众人不敢妄议事情是否合理,只能埋头为其拾柴添薪,然而七手八脚一通忙活,宅内规秩却比先前魏关埔在时更混乱,属实匪夷。
沈寒枝不可奈何地奔忙了好几日,直至今晚才稍得了工夫喘口气。本打算小睡片刻再去找傅声闻,结果见窗外冒出一株异乎寻常的树藤,她便知是莫策来了,避开旁人到后门狗洞处挖出半袋银钱,越墙而出。
一见面,沈寒枝便把银钱塞进莫策怀中,急切地问普济院如何了。
“万事皆安。”莫策得意道,“之前我同你说要买下半山观,岂料那观主亦有此意,我便与他一拍即合,交钱改契!今后院民们可踏踏实实住着,再不必担心被人驱逐轰赶、风餐露宿啦。”
“如此甚好。”沈寒枝终于放心,露出多日以来最为由衷的笑容。她倚着后墙,又问,“那祝滨呢?”
莫策笑容一滞,神色渐敛,犹豫地低声道:“他……他伤势虽重,但经我妙手医治,已无性命之忧,只是……呃,只不过……”
“什么?”
“他、他今后恐怕不能……”
见莫策吞吞吐吐,沈寒枝催问:“不能什么?你把话说清楚。”
莫策吐了口气,语气沉重道:“祝滨伤及根本,无法再享子嗣之福。”
沈寒枝愣了愣,叹道:“这样啊……那,他自己知道吗?”
“我瞧他情绪低沉便未明说,只暗示了两句,想来他应该猜到了。”莫策举手比了个“三”的手势解释道,“三晚啊,连着三晚我都听见他在屋子里啜泣!这要是哭坏了眼睛,还得劳我再给他治……”
“当真没别的法子了?”
“除非药王菩萨现世。”
“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