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山是座其貌不扬的荒山,没个正经的名字,因紧挨着脚下的凌江,便被沿岸百姓随口唤作此名。雨后凌山脚下小道坑坑洼洼,三人驾马飞奔,积水溅起,夜色下不见影子,只留下一串迅猛的蹄声。
凌江自幽州通向襄州,中经武州与陇州分界处,分支直穿晏县达郃郡。秦风在襄州,若领着兵马往南走水路,确能快速抵达郃郡,不过那太过招摇。
伏阳城内,秦诸梁持控的禁卫不过秦雷手底下一小支。没有天禄,造反一事一旦泄露,城中禁卫必有防备,秦风兵马根本入不了城。
若从小道而行,从垌岘到郃郡不过五日。再从郃郡沿着凌江小道往下游而行至晏县不过两日,晏县与伏阳城约一百五十里路,不肖一个时辰。
秦风倘若在七日前出发,此刻的确已达百里县。百里县与晏县接壤,沿着小道而行,驾马需两个时刻。而他所处晏县,下了凌山也已花费半个时刻,两方同时入城,前后也仅仅相隔一壶茶的时间。
一壶茶的时间做不了什么事。
“主子,两个挖窟子先去伏阳城了,看我们去的方向并非要跟上,主子意欲何往?”
道两侧树木高而繁盛,树冠遮天到处乌黑一片,马速飞快,叶兴□□的马侧悬挂的灯颠得摇摆不定。
耳边呼啸声呜呜,秦允显听得不大清。但猜想也大致晓得在问些什么,他勒紧缰绳稍减了速,高声回应:“暂不返伏阳城,往晏县结界处。”
“什么?”叶兴猛地勒住缰绳,胯下骏马人立而起,溅起一摊泥水。
他性子最是急躁,听到往晏县而去,急得连尊称都忘了:“晏县结界已重筑,为何还要去?秦风大军就在后头,我们何不直奔伏阳城?用天禄调动城中禁卫,擒秦诸梁、拿秦雷,宫中局势顷刻可定!伏阳城固若金汤,又有禁卫守防。一旦城门紧闭,莫说秦风两万大军,就是——”
“欲速则不达!”秦允显扭过头,黢黑骏马原地踏蹄,马鬃毛束起两纵八扁髻,金铃叮叮响,他耐心解释道:“你也清楚秦风就在后头,其速度不比我们的慢。只怕前脚我们刚踏入伏阳城内,他后脚便到。调遣安排禁军时间都不足,又何谈拿下秦雷与秦诸梁?再说,徐平可是秦诸梁的忠犬,届时放秦风这头狼进来,与秦雷里外夹击,我们只得束手被擒。”
叶兴闻言,躁动的神色渐趋平静。
他在三个人之中年岁最长,算起来比秦允显还大上两岁,虽说平日里性子急躁了些,可行事却素来谨慎:“主子,虽说现在说这句话不合时宜,可是《书》云:‘惟事事,乃其有备。'眼下虽占先机,也该留条退路。”
“杞人忧天!”秦允显却不以为意:“天禄既在我手,入城则大局可定。除非秦诸梁能移星换斗,否则此局,他翻不了。”
远处山道忽惊起一群夜鸦,扑棱棱掠过林梢,没入夜色。
叶兴眉头紧锁,听着那聒噪余音,心中莫名忐忑。可却又说不出缘由,只得侧首问叶晤:“自方才起,你便一言不发,如今也该说句话了。”
言外之意,便是问他有何见解。
叶晤只是摇头。他年纪是最轻的,向来唯秦允显之命是从,此刻虽无定见,却比叶兴更懂察言观色。
他勒转马头,问:“主子执意去晏县结界,可是有什么主意了吗?”
“到了便知。”秦允显想卖个关子。他不疾不徐,望向远处幽暗山道,又觉得倘若这么一路奔向目的地那可太没意思了。于是忽而扬鞭一指:“算起来我们许久未赛马了。此路虽泞,倒也宽敞。老规矩,先至周行者胜,落后者......”
二人见秦允显这时候还想着玩,还是这般成竹在胸的模样,便知此事已是十拿九稳,当下也不着急了。
可是很快,叶晤便记起了什么,忽然绷直了脊背。急声问:“落、落后者当如何?”
秦允显眼底掠过一丝玩味,慢条斯理道:“罚酒太俗,抄书无趣。自然是着红妆罗裙,当街拦个俊俏郎君,执手诉衷肠了。”
果然......又是这个惩罚。
叶晤脸色霎时白了三分,他骑术最是不精,偏又最怕这等玩笑。手中缰绳不自觉地绞紧。
山道渐平,道旁草木稀疏,被雨水打落的野蔷薇残瓣零落满地。三道影子带着清脆铃声疾驰而过,落花纷乱飞起。
两点橘光一前一后晃闪追去。
月悄然拨开墨云,银辉逐散黑霾。秦允显猛然勒马,米黄色外氅在月下扬起:“你们二人不分伯仲,谁认输?”
两人一并拉住缰绳挨近,马蹄踩浑了水洼。
叶晤垂头二指摆弄缰绳。方才最后一段路,明显叶兴故意收缰,让他先行。这般胜之不武,他没脸皮说自己赢。可想到那自家主子所定下“红妆示爱”的惩罚,他又犹豫起来。
叶兴瞥见叶晤脸色为难,心下明白。他嘴角却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指着自己道:“还是我吧。”
秦允显打趣看着他们,故作纳着闷:“驰逐赛中你的御马术好歹也夺过名次,今儿这般不济是怎么了?”
叶兴抬首望见月色如洗,四野澄明,便收起马鞍旁那盏琉璃灯:“主子你忘了?”他边说,边自灯罩中取出一枚鸡蛋大小的“夜明珠”,指尖轻叩,那莹润珠光便倏然敛去——这是他从江平阔带回照明的灯,不燃烛火,单凭此珠便可照明,方便的很。
“上回在光衢郡赛马,子逢输了赌约,不得不扮作红妆当街示爱。我们在茶楼上看他扭捏半晌开不了口,结果人家瞧他清秀老实反倒调戏了起来,他为此羞闷不见人好几日呢。”
子逢是叶晤的字。
江平阔就在光衢郡,他们每隔三个月便休沐四天,为了放那些弟子回家和亲人见面,缓解相思之苦。秦允显第一日往往都不会着急回去,而是出去逛逛玩乐一圈。市井间凡有新奇玩意,必要驻足细观。若遇猜谜对联,更要较量一番,而输了的人往往要受到惩罚。
叶晤在三人中常因反应不及而落败。那日灯谜会上,他又垫了底。秦允显瞧他眉目清秀,面若敷粉,身形又未长开,忽生促狭之意——让叶晤换作女装,去街上牵个郎君回来。
叶晤腼腆,耳尖都红透,却不敢违抗他主子的话。待梳妆完毕,铜镜里竟映出个眉目如画的小娘子。秦允显与叶兴在茶楼雅座凭栏观望,只见叶晤扭捏半晌,终于拦住个青衫书生,结果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那书生反倒被他羞怯模样惹得心痒,伸手就要执他手。
叶晤惊得拎起裙摆就跑,发间珠钗叮叮当当落了一路。
茶楼雕花窗前,秦允显笑得拍栏,叶兴揉着笑痛的肚子直不起腰。自此这“红装之罚”成了叶晤挥之不去的阴影。
待嬉闹尽兴,秦允显总不忘挑点新奇的玩意给他那位太子父亲带回去,以助其解乏累。
说来也怪,每次秦允显回到宫里,太子纵有万般政务缠身,也必定搁下朱笔,亲自到宫门相迎。而这份殊遇,连嫡长子都未曾得过。
宫人们私下议论纷纷,都说太子待这庶子实在宠溺得过分。即便秦允显犯了错,太子也不过摇头笑笑,从不见半分苛责。最令人惊讶的是,当初秦允显入江平阔修行时,太子竟亲自手书,恳请华师破例让叶兴、叶晤随行照料。
要知道,江平阔历来只收王公贵族子弟,千百年来规矩森严。像叶兴、叶晤这等随从能入山门,当真是为秦允显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秦允显生来心思剔透,早觉出这份恩宠不同寻常。他区区庶子,依礼岂配得此殊荣?直到那年寒食,他偶然见父亲独坐祠堂,素来威严的太子竟屈膝跪在乌木灵位前,指尖细细描摹牌位上的朱砂字迹。他方才知道,父亲是将对自己亡母的刻骨相思,都化作了对他的千般纵容。
“早料到你会让着他。”马吃路边的嫩草,秦允显拉回马头,慢悠前行,“当年子逢刚被父亲领进宫时,你俩照面便掐架,现今却处得甚似亲兄弟了。随了,反正女装你还未着过,既然肯主动认输,这百年难遇看叶护卫红妆示爱,我可是热盼了。”
二十年前,姚州州牧通敌邻国大平,意欲谋叛自立为国。嘉郡都尉叶元起设席假意投诚,暗伏杀手乐起行刺,岂料州牧秘有所知,席间反覆叶元起于案几削首,一家上下惨遭屠杀。
叶兴是叶家唯一血脉,那时尚在襁褓被主簿设法保活了下来,太子秦淮近见其孤怜,领到宫中收养。
而叶晤则不同,是秦淮近在陇州涚东郡赈灾时救回的孤儿,打小流浪无姓无名呼作小花子。那时叶兴也还小,长在宫里,除了对秦允显与太子之外的人都自来敌意,两人也是朝夕共处多年,才彻底有了一颗心。叶兴见这名小乞儿没有名字,也愿让他跟随己姓,取名为晤,当作亲弟相待。
叶晤驾马淌过浑水,跟上委屈道:“主子御马术在天兆辄为无出其右,□□疾骊蹄间三寻,曾是国君征战四方所乘神驵,在驰逐赛中折桂时乃国君所赐,我等样样不及,与我们比试也太不地道了。”
说起那场驰逐赛,至今还会为人津津乐道。秦允显一骑绝尘,连败十二位官家子弟。最后连秦兆驰都忍不住拍案而起,抚须赞叹,好一个马上白玉郎!
秦允显笑道:“知道我的性子,还明知故问。这些日子事务压得人喘不过气,若不自己寻些乐子,岂不成了苦瓠子了?再说,”他转头瞥了眼一旁叶兴,“这不是有人替你受罚么,得了便宜还卖乖。”
被自家主子一眼看穿,叶晤顿时耳根通红,低头摆弄缰绳不语。
叶兴见状忙轻咳一声,岔开话头:“说起御马之术,整个天兆恐怕只有皇长孙能与主子一较高下了。”
皇长孙是太子的嫡长子名为秦溪常,也就是与秦允显同父异母的兄长,二人相差六岁。年少时,秦溪常在将平阔修行,反正一得空,就下山直奔永安宫,不是先去拜见太子,反倒总先寻到秦允显院中,一壶清茶便能畅谈至夜深。
更难得的是,哪怕太子对秦允显的偏爱,秦溪常也从不曾显露半分妒色。后来秦溪常升至天凝裂,这般光景便再难寻觅,如今兄弟二人,已是许久未见面了。
提起皇长孙,叶晤面色暗了下来:“说句僭越的话,主子原该安闲自在,大小繁事该由皇长孙亲躬。然皇长孙远在天凝裂闭关,宫中之事一概不知。主子两天前试着送了信,不知什么缘故,至今尚未回复。”
“天凝裂是规矩森严的仙门,弟子一旦闭关,别说宫中,就是外界的讯息,也是全然不通。”秦允显对此没有什么抱怨,也能体谅他兄长的难处。
再说事已至此,谈这些没什么用。他埋头悠悠掐指,轻描淡写地带过话题道:“算来我们下山的功夫比预算的还要快些,再拐个弯儿行一小段......”
“杀丶杀人了,杀人了!”
前方拐角处的荆棘丛中突然爆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黑影如惊弓之鸟般蹿了出来。
那人状若疯魔,手脚并用地狂奔,却在距离秦允显等人四五丈远时被横亘的树干绊倒,重重摔在泥泞中,四仰八叉地翻滚了几圈。
叶兴与叶晤瞬间从马背飞身而下,长剑出鞘,一左一右护在秦允显身前。疾骊受惊猛抬头嘶鸣赓续,金铃晃动不断作响。
“哪来的人?”秦允显眸光沉静如水。
修行多年,突生变故他早习以为常,倒是坐骑受了惊。他问完了一句,便一边安抚躁动的疾骊,一边打量着地上那团狼狈身影。
那人粗布麻衣,摔得一身烂泥,头上沾着枝叶,野蔷薇针儿划得他脸上一道道血痕。身下竹篓被他魁梧的身躯压得变了形,四肢在空中胡乱挥舞,活像只翻了壳的乌龟。
“救命,救命啊!”
魁梧的汉子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待看清马背上的人似神仙面相,登时慌手慌脚滚爬起,冲着秦允显连连磕头,声音颤抖得厉害道:“仙君,仙君,昨日夕令长通告下来游怪已灭,我们夜间才敢在凌江下游小河捕鱼打鳝。谁知,谁知......”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又看见那可怖的场景:“堤坝边上突来一大批游怪!正在收网的人,根本来不及逃,就被拖进水里。小的跑得快,一路往官道逃,听见马蹄声还以为是官差,故斗胆拦截,不想却扰了仙君大驾。”
凌江流域自古便是鱼米之乡,沿岸十户九渔。其中尤以夜捕黄鳝最为盛行,那些经验老道的渔夫驾着小舟,一盏风灯,几副竹笼,往往能满载而归。而天兆马价昂贵,寻常百姓根本负担不起。能在官道上策马扬鞭的,除了富商巨贾,便只有官府中人。
富商巨贾晚间通常不会出行,所以这渔民听见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