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鸡时,大雨终于停了。
晏县的凌山,山顶坡坡岗岗,脚印陷得到处都是,铁甲黑衣横七竖八地倒卧在地,比暴风骤雨过后的山岭还要狼藉。
秦允显巴了泥的白靴在石尖上蹭了蹭:“昨日沉,我特奉垌岘王之命到这凌山除游怪,那时你们主子还没意见,而后又为何派尔等埋伏在此?”
两苍发老人不发一语规矩地跪伏,额上糊满稀泥,蜷起身子几乎要缩成一小团。
“他想要杀我!”秦允显刮净了鞋底,一足就着石块踏着,偏头带笑瞧了过来,“我父亲固然是太子,可时下因失职暂被禁足在永安宫中决讼检姦。我一个庶子无权无势,对垌岘王构不成威胁,他这么做,目的能有什么?”
他轻言柔和,脸上的笑,与那张俊美无暇的脸相得益彰,好似个伸手不沾血的仁善仙君。
两老人稍稍抬起眼皮,视线定在这位仁善仙君腰间的长剑上,适才他使剑杀人的时候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现下竟这般温言细语,平心静气地盘问着他们,反倒叫人毛骨悚然。
“二位但说无妨。只要据实以告,非但性命无虞,这宝贝就是你们的了。”秦允显指尖轻挑,腰间羊脂白玉佩应声而落。
那玉佩在月光下流转着莹润光泽,一看就是价值不菲:“到时候,不论是拿来做什么,都够子孙三代吃穿不愁。”
其中一名老者喉结剧烈滚动,手伸到半空又猛地缩回,干裂的嘴唇颤抖着:“皇孙明鉴,我们真的不知。您是天皇贵胄,小人这等贱命,哪敢欺瞒您啊。不如......不如小人发个毒誓,若知晓半分,愿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是吗?”秦允显眸光微闪,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块温润玉佩。
能为秦诸梁做事,这等成色的美玉,这两人岂会不识?既连唾手可得的珍宝都不敢接,想来寻常利诱是撬不开这张嘴了。
他略一沉吟,直起身转过去,靴尖翻过一具铁甲黑衣尸身。
那双似玉的眼里,含着的笑意却暗暗凝着寒霜。
他自小在宫中生长,什么人没见过,怎会不认得他们就是朝廷的玄青修士?这些人执特要职务,素来只奉天子诏令行事。如今朝纲倾颓,垌岘王把持大权,这些修士自然也都改换了门庭。
此次设伏,显然是得知了他来凌山的真实目的——解除天禄封印。只待他成功取出天禄,便是这些爪牙杀人夺宝之际。
还好这些年,他在江平阔刻意藏锋守拙。每逢师兄弟较技,总要故意输上三分,师父考校时,也从不肯尽显真章。若非如此,秦诸梁不单单只派这么些人来了。现在别说取天禄了,躺在这地上的,就该是他了。
“主子,秦诸梁既派玄青修士前来截杀,想必您假扮侍中一事已然败露。”跟随秦允显来的,一共有两人。天似泼了墨,一位叫叶晤的少年提着风灯靠近:“难怪昨日您请命来凌山时,他答应得那般爽快。”
另一位名叶兴的男子按剑也凑了过来:“既然他们不愿意说,天禄之事也已泄露,若放了这两个活口,秦诸梁得知行动失败,定会拿太子殿下性命相胁。”
他目光如刀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人,“主子,当断则断。”
他们二人是秦允显的随从,面上虽是主仆关系,实则有长大的情分在,一直亲如兄弟。他们所言,秦允显岂会不知,只是放不放人,结果毫无二致。玄青修士未及时返回宫中,秦诸梁准定会再次派人前来查探,这里景况他迟早都会知晓。
秦允显抬手,叶兴立时噤声退到一边。他理正血迹濡染的米黄外氅,一对好看的眉稍弯:“留你们性命,可不是让你们当哑巴的。说!秦诸梁夺了天禄之后,有何谋划?!”
两老人吓得一激灵。
眼前这位皇孙方才还如春风和煦,转瞬间就变得凌厉逼人,当真是比那六月骤雨还要变幻莫测。两位老者顿时面如土色,身子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我们是挖窟子,说白了,就是有点道行傍法器的贼而已。”一名挖窟子赶紧趴在烂泥地里,声音发紧:“先前收了垌岘王的银钱,用探宝龟寻得天禄下落,今夜不过是为这些玄青修士引路而已。至于垌岘王的谋划,我们这等小人物怎会知晓?”
他们所言半真半假。挖窟子确非寻常盗贼,不仅精通各类法器,更擅长窃取机密。伏阳城中多少达官显贵,为得隐秘消息,不惜重金聘请这些游走于黑暗中的“消息贩子”。
这些亡命之徒为了金银,确实无所不为。但也深谙保命之道——接活前必先摸清雇主底细,若事后对方翻脸不认账,便以掌握的把柄相要挟。真要撕破脸皮时,他利用法宝,遁逃起来比那地沟里的老鼠还要迅捷。
所以秦诸梁不论是何身份,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位出手阔绰的雇主罢了。要说不知其谋划,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秦允显又怎会信他们的鬼话?
两名挖窟子说完后,如石雕般伏地不动,撅着屁股将脸深深埋进泥里,活似两只铁了心的老乌龟。
秦允显微微蹙眉。
先前与玄青修士一战已耗去他七分灵力,甚至还受了点内伤,本不愿再动手。可这两块老姜倒是硬气,任凭如何威逼利诱,硬是咬紧牙关不吐半字。
看来,不动些真格是不行了。
可在动真格之前,直接了事未免太过乏味,倒不如先戏耍一番。看着两人被逗弄,吓得魂飞魄散的模样,才最是有趣。
他忽而轻笑,慢条斯理地挽起皂色袖口,从米黄腰带取下银色一串:“俗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二位这般嘴硬,本应立毙当场。不过念在你们年迈的份上,我不杀你们,来玩个游戏,生死由已决定如何?”
说着,他伸出手,恢台由金线穿成一串,挂在他似白玉的食指上打着秋千,泛着幽幽冷光。
凡入江平阔修行者,皆可择选本命法器。秦允显也不例外,掌管江平阔的华师曾问他决选时,他毫不犹豫地脱口而说,单一法器未免乏味,假若能有一种可杂样操使的法器就有趣了。
华师便赐予了他恢台。
恢台用法复杂多样,六字各蕴玄机:蔽可隐踪,囚能困敌,惩主杀伐,诱善惑心,易可位变,深是进阶。单枚能显威能,若两枚恢台合一,更是变幻莫测。
只是有一点,极耗灵力。
所以平日里,他只将恢台当作占卜之物——遇事不决抽一签,逢凶化吉抽一签,杀心起时更要抽一签定夺。
两挖窟子互视了一眼,这晃来晃去叫恢台的玩意,一枚枚的,看起来与道观里的灵签很相像。只不过灵签是竹木条,长又细。而这恢台是银身,短小精致且宽些,共有六枚。每枚正面都阴刻着一个篆字:蔽、囚、惩、诱、易、深。
他俩走南闯北半辈子,从没见过这东西,也未听过,更不清楚它有什么作用。
“二位各选一枚,结果根据恢台字意来做决定。”秦允显指尖轻转,银签相击发出清脆声响:“蔽、惩、深此三签主生,囚、诱、易此三签主死。若抽中生签,今夜之事就此揭过,若是死签......”
他突然俯下身,恢台的字突然消失无踪,笑意渐冷:“便请二位,去阴司继续当硬骨头。”
两名挖窟子佝偻着脊背,手指在半空中几番进退,活似两只被逼至悬崖的老猿。其中一人壮着胆子嗫嚅道:“若、若是不......”
“选”字还未出口,耳边响起“铮”的一声。叶兴的剑已出鞘三寸,寒光映得二人面上血色尽褪,尽剩惨白。
挖窟子顿时浑身僵直。
这哪是什么选择?分明是阎罗殿前的催命符!
一人抖若筛糠地指向第二枚银签,另一人双目紧闭,胡乱朝第四枚戳去,指尖抖得差点碰歪旁边的签子。
秦允显翻掌展签,现出“囚”“诱”二字。他忽然轻笑出声,指尖轻抚签文:“妙极。二位这运气,当真令人叹服。”
这两名挖窟子虽身有道行,可论到底没入过正统仙门。对他口中所说的乱七八糟的茫无所知,只闻“运气不错”,便以为逃过一劫。两人提到嗓眼里的心又落回了肚里,各松一口气,咧着嘴,眼尾皱褶挤了一起。
“二位可看仔细了,这可是你们自己选的。”秦允显笑说着,左右食中指各夹一枚恢台。待口中念到囚、诱二字时,银签相碰,撞出一点冷芒,短而宽的两枚恢台眨眼间融为一支银色“长签”。
“言听计从!”
他口诀刚落,恢台划破夜色,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竖悬至他们的头顶上方。两人眼中神采瞬间消散,动也不动如同木偶人,嘴合上了,眼尾皱褶也松了。
秦允显玩也玩了,这才扬氅落座石块上,问正事:“秦诸梁近日有何举动?”
两个挖窟子瞪着眼,若失了魂魄般,机械般地说:“近来秦诸梁又看上大厩令的夫人,将人带到官寺舍困觉。岂料,徐夫人知了此事,闯进了议事堂,当着众官的面,解发佯狂,张牙舞爪与秦诸梁掐了起来,结果一地毛发,两人都成了疯子。”
徐夫人乃秦诸梁结发之妻,其悍妒之名朝野尽知。坊间更有秘闻,道是秦诸梁房事不行,连他夫人都满足不了,夫人耐不住寂寞暗里与家仆偷腥,哪想被秦诸梁抓个正着。那时秦诸梁羽翼未丰,面对岳丈徐敦的权势,只好鼓肚蟾蜍钻喇叭,当无事发生。
“有意思。”秦允显眉峰微挑,靴尖轻点岩面:“大厩令因贪赃入狱不过三日,他就急不可耐地强占人妻。怎么,徐司徒的面子,如今竟不值钱了?”
三个月前,国君寿宴刚过,龙体便骤然恶化。更蹊跷的是,素来刚毅的国君竟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以“不忍骨肉分离”为由,硬是将本该返回封地的秦诸梁留在了伏阳城。没过多久,太子秦淮近便因主持修筑丰州宝江工程“失职”,被囚于永安宫候审。
朝中大小政务,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落到了司徒徐敦手中。
徐敦的嫡长女是秦诸梁的夫人,秦诸梁凭借这层关系,权势如野火燎原,可以说秦诸梁能如此迅速地掌控朝局,他那位老谋深算的岳父大人,至少占了一半功劳。
“背着人,徐司徒大人他也不知道.....”挖窟子木然地回答。
“嘶,不对,”秦允显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翘起二郎腿,奇怪问:“秦诸梁不是阳而不举么,怎么主动找女人了,莫非他是吃了什么丹药雄起了?”
挖窟子:“吃什么丹药不知道,反正那啥挺猛的,那夫人声响比夜里头发了情的猫叫还让人挠心,屋外的奴才堵了耳朵都不行......”
提起这个,秦允显可就来兴趣了,小腿轻晃,手背衬着下巴:“猛不猛听个响有什么用,得要人出来时,瞧步子是否稳健。大厩令在狱中挨罪,我瞧,是夫人想为她丈夫求情,哄秦诸梁开心,讨好配合着叫而已。”
毕竟他闲下甚爱热闹听八卦。
伏阳城内哪家雀喧鸠聚,拥挤杂沓的人堆里老能瞅见他的影子,奴才拢着一起头挨着头,他总好奇伸头问一嘴,休题才肯离开。有次下山历练时,在东市卖胡饼的摊子前聚了三五人,他硬是蹲着听了半个时辰,直到叶兴与叶晤两人一齐抱住胳膊,才把人架走。
最离谱的是上月十五。秦允显同样是下山历练,在茶楼只听半句:“南边李大郎的隐疾,每逢朔望都要比牛还大.....”便被掌柜打断了话头。当夜子时,叶唔与叶兴二人被他硬拉上李家人的屋顶。瓦片还没捂热,就听底下传来李大郎夫人的惊叫——三人险些摔进卧房里。
这般荒唐事多了,莫说达官显贵的一二丑闻,就连哪家小妾用何种香粉争宠,他都门儿清。用叶兴的话说,自家主子这好奇心,那是比猫儿都重,该懂的和不该懂的他都早早懂了。
现在,自家主子老毛病又犯了。叶兴手抵唇边咳了几声,提醒着:“主子!正事。”
秦允显这才敛了笑意,随手理了米黄蔽膝放下腿,正容亢色问:“秦诸梁在朝中有什么动向,说清楚。”
挖窟子回答:“七日前,秦诸梁秘调垌岘八千精兵,让秦风与郃郡太守会合,共计两万兵马现下恐怕已至百里县。头两日,城西北安门门侯还重任叫徐平的人。”
秦允显脸色骤变,“唰”地站起身。
秦风乃秦诸梁嫡长子,论起来还是他的堂兄。昔年秦风携弟秦雷奉诏返京,与秦允显同在鸿都门学受教。奈何几人脾性相冲,每每相见便如针尖对麦芒。轻则唇枪舌剑,重则拳脚相向。
彼时闹得满城风雨,伏阳街头巷尾无人不晓。后来国君见秦诸梁在封地安分守己,才让秦风两人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