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城之中旅店不少,毕竟许多替宗门外出采买物资的弟子都还未辟谷,像凡人一样需要吃需要睡。
旅店的老板们也大都深谙不闻不问之道,来者皆是客,是客就得招待,而不会问客是何身份。
虽然寄宿在撼天之中没有五感,但当乌衣将缠绕在撼天之上的布条解开的时候,当归也仿佛有了实质的触感,觉得浑身舒畅,耳目一新。
他只惋惜自己现在没法动弹也没法进食,不能尝尝旅店内的招牌菜式,上楼时路过那一桌美食可把他看馋了。
乌衣坐在桌边,油灯的光有些昏暗,他也没有另外捏个光源,就着这昏暗的灯光,将小心保存的玉雕拿了出来。
人物的胸膛几乎全碎了,就靠着边角的连续维持着完整性,想要修补实在是有些难。
这个玉雕一看就是经过了主人家的反复摩挲,才会如此光滑,在乌衣心目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可他当初却把如此重要的东西就这么交给了当归,当归越看越觉得心虚。
“当时的确很奇怪。”他一心虚就想找补,说起了当时的情景,“撼天剑就好像活过来了一样,从钢铁变作了血肉之躯,脉动的共振还不止于此,几乎是所有。”
他说到这里,突然想了起来:“对,还有浅月,浅月应该也活过来了,我还没去检查过它们的情况呢。”
这个说法让乌衣眉头一蹙,当归口中的“活过来了”虽然是一种形容,但却让他想起了衔蝉曾经所说的话,在当归的剑中,似乎有某位大能的尸骨。
大能之所以是大能,他们就不会那么容易死去,因而一具大能的尸骨就显得弥足珍贵了。能将这位大能的尸骨锻造进自己的刀剑里,暂且不论恒蒙是如何做到的,这位大能真的死了么都是个问题。
眼下当归提到了“活过来了”,乌衣也就不免担忧,这剑中的尸骨属于哪一位大能都尚不明确,也就没法确定这个人的立场,是否是恒蒙的敌人。
他放下撼天,打开了剑匣,替当归检查起浅月的状况来。
在他看来,浅月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内里空空如也,也没有什么类似于活物的搏动,他也将自己观察到的一切如实相告。
当归也不意外,毕竟当时那种异象在他劈开阴影时就消失了,但生怕乌衣不相信,他又继续补充:“当时的确有,我能感觉得到,甚至不止是撼天和浅月,还有其他尚未被找回的剑,那一刻好像全都活了过来,搏动共振,我也是那时候觉得心跳很快,好像怎么跳都没法达到供给的要求。”
然后他就碎了,就好像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压力,“砰”地一下宣告罢工,并且碎了一地。
倘若真如他所说,听上去就好像是这被锻造进剑身的尸骨突然复苏,又很快再次沉寂,不知道是因为蛰伏其中的意识彻底消散了,还是暂时性的潜伏。
乌衣将撼天拿在手中,指腹划过剑身,他还是很难想象在这剑身之中熔炼了尸骨,古往今来的铸剑师们都将这种类似于生祭的方法视为邪门歪道,肉体凡胎并不能提升剑的刚性和韧性,由此锻造的剑也大都天生带着一股邪气,甚至会引导正途的修士堕入魔门。
但这点在恒蒙身上没有体现,起码在他认识恒蒙的这些年,以及他离开之后从他人口中听说的消息,恒蒙都一直是那副模样。
他为何会选择将一具尸骨冶炼其中?这个为此献身的大能又是谁?乌衣百思不得其解。
他没有头绪,当归却有个小小的,但非常大胆的猜测,源于他现在正栖身的撼天,相比之前寄宿的玉雕,神魂在其中并不感到冰冷,相反,是一样,甚至更加温暖。
“活着的时候可以将血肉之躯锻入刀剑吗?”他先试探着问道。
出窍期后,修士就不再受到肉体凡胎的桎梏,即便是肉身毁灭,神魂依然可以存在,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可将活着的肉身锻入刀剑?乌衣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撼天,剑身触之冷硬,自然不可能从中扪及什么脉搏。
他知道当归想问的究竟是什么,会让他这么问也一定是事出有因,论及和自身的感应,他肯定比旁人更加清楚。
不存在剑灵,也不存在灵契,他是如何在千里之外感应到另一把剑的所在?
这个答案,乌衣有些不愿承认。
将自己的肉身浇筑进刀剑,这听上去就好像是理智全无的癫狂行径,但放在恒蒙身上竟毫不违和,他不近人情,既是对旁人无情,更是对自己无情,只要能达到他心目中的目的,舍弃一切也在所不惜。
乌衣不知道他在剑道之中顿悟了何种不曾被前辈发现的道义,才会让他如此决绝地舍弃肉身,可倘若果真如此,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
没有了肉身,莫非他之后也都一直寄宿于某种介质之中吗?莫非这就是他殒命于雷劫下的原因?失去了肉身这层庇护,神魂暴露于天雷之下,无处可逃。
可他能想到的问题,恒蒙不会想不到,绝不会是这种原因。
乌衣神情复杂,他看着撼天,刚一开口:“你......”
又不知道该问什么是好。当归对于前尘往事全然忘记,他就算是将心中所有的疑惑一股脑地抛出来,当归也会和他一起疑惑。
把自己的肉身锻入刀剑听上去的确不是一个正常人所能做的事情,当归轻咳了一声:“别想太多,说不定只是觉得血肉之躯实在是碍事,想换一个更加牢固皮实的躯体,换下来的旧躯体没有什么用,就随手丢进火炉里了,起码我是这么想的,哈哈。”
他干笑了两声,却发现乌衣好像没有听懂他话中的幽默,表情依然凝重,只好又闭了嘴。
等了半天,没等到乌衣的批评,也没等到认同,他只是看着撼天,一动不动,当归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他的话就好像是丢进潭水的石子,让平静无波的水面泛起了涟漪,乌衣眨了下眼睛:“在想怎么复活你的肉身。”
当归:“啊?”
都已经和这些铁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甚至可能在炉火中就烧为灰烬了,还能挑出来?
当归:“真的可以吗?”
乌衣垂下头,呵呵一笑:“做不到。”
当归:“......”
他一时语塞,还觉得乌衣那两声轻笑更像是冷笑,总之听上去有些瘆人,听得他都有些害怕了。
乌衣站起身,将剑匣之中的两把浅月也一并拿起,其中一把是在闲月城所得,它已在那里享受了百余年的香火供奉,相较之覃城的那一把多了许多烟火气,也多了许多灰尘。
他蹙着眉,眉眼间不知是什么情绪,但语调还是让当归觉得瘆人:“早知道你的尸骨就在其中,我怎么可能放任它们流落世间。”
情理上当归猜测他接下里要说的可能是从一开始就收集这些散落的刀剑,语气上当归却觉得他接下来要说提早把他挫骨扬灰。
当归轻咳了一声,纠正他:“没死呢,尸骨这个词不妥。”
既然剑匣之中的刀剑之中都有着恒蒙肉身的一部分,那当归醒来的这个剑匣似乎也不简单,对于一向不留情面包括自己的恒蒙,乌衣不免发散地想到,他会不会不止把自己的肉身分割成了这几个部分。
继续这么想下去似乎世间都要变得不堪入目了。乌衣将浅月又重新放回剑匣,好像没事人一样又坐了回来。
他语气平和地问道:“你还能感应到其余剩下的那些剑吗?”
除开另一把在聆音阁的撼天,剩下的十二把细剑春风入画以及最为关键的本命剑初蒙,都是下落不明。
当归于是沉下心认真感受了一下,然后老实道:“只有两处,一处如群蜂嗡鸣,应当是那十二把细剑,另一处厚重敦实,但我不知道是另一把撼天还是初蒙。”
对于这个结果,乌衣并不意外,他也直接告诉了当归答案:“是另一把撼天,我知道它在哪里。”
至于“如群蜂嗡鸣”的春风入画,乌衣有些惊喜,十二柄细剑并未分离,它们从铸就那天起就以剑阵的形式存在,或许现在也是。
可对于当归没法感应到的初蒙,乌衣却觉得不是什么好的象征。本命剑与剑修之间的联系最为紧密,天生就有极强的羁绊,就算不像恒蒙这样做出熔炼肉身的疯狂行径,也该彼此之间有所感应。
除非初蒙被他人故意隔离了起来。
一想到初蒙最有可能在的地方,乌衣就不免担忧起来。本命剑独特,传于他人是有些奇怪,但也不算太过惊世骇俗,但将他人的本命剑拿去还费尽心思封锁就有些微妙了。
苏醒过来这么久,当归觉得自己也还是经历了许多,学会了许多,不再像刚醒来时那样对于人情世故一概不知,尤其是在看人脸色方面更是突飞猛进。
他也想问为何只能感应到两处,但一看乌衣的神色就知道对方想必也困惑于这个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十分棘手。
当归将疑问咽回了肚中,转而说起其他:“聆音阁吗?但我觉得另一处好像更近。”
乌衣也不怎么在乎这个先后问题,他也在犹豫要不要将初蒙可能的情况告诉当归,虽然他对此可能也没什么办法,但起码让他有所准备。
只是临近开口时,他突然察觉到有人正在朝他们极速接近,那人修为大概在金丹之下,在一众客房之中精准地停在这间房门之前,却又在门口驻足良久。
等待片刻,房门终于被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