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狸的虚像在他面前只显映了不到半秒。

随着四面天光恢复正常，封序南又睁开眼，再次看到眼前白发青瞳的人型九叔公。

银冽几十年没人给开天眼，抹完封序南的眼睛又左右看看，最后伸手拍拍他高高的脑瓜顶，问他：“能看见什么？”

封序南嘴唇微张，差点说看见一只大猫。

然后视觉上的变化开始清晰，他本能地想用手搓眼睛，银冽又一把扣住他的两根手指，强硬道：“忍忍，可能有点不习惯，但你要习惯。”

银冽的掌温很暖，跟他本人的气质不大像，抓住封序南时一把只能抓住他的两根手指，就显得封序南那双手也大得令人恼火。

封序南只能这么适应了一会儿。

闭眼，睁眼，发现视野变大了一圈，四周乍一看没有什么变化，但多了一些起伏的光晕。

尤其是近在眼前的，银冽那些白发。

那光晕不算微弱，但有种融进天地的合宜，像是月亮，星光，像一种天然的……景色。

银冽却也有新发现：“你视力没问题啊？为什么戴眼镜？”

封序南才回过神，连忙后退一步，拿回眼镜戴上。

只闷声说了句：“……不戴怕被戳瞎。”

银冽挑眉：“什么道理？”

封序南总不能说自从遇见你我每天倒霉至少一次，不是飞来横祸就是无妄之灾，不挡住眼睛早就瞎了十几年了。

很不想在这始作俑者面前露怯。

封序南冷静地扶了扶眼镜，回归正题：“现在呢？”

银冽也懒得废话，袖手往边上一站：“现在你看看，哪个地方看起来最奇怪。”

他话没说完封序南就已经注意到，封震东那栋出租屋的楼顶上飘着一片灰云，那云突兀而阴涩，光晕状，规模不算太大，但也许是这座新的小区入住率还不高，这片灰云也已经比四周其他的微光都要明显很多。

封序南：“那是什么？”

银冽从口袋里掏出蛊石，递给他：“是这孩子惨死的同胞。”

封序南：“……”

两个人就跟着那灰云进入楼栋，敲开出租屋的门，封震东的情妇忍不住抱怨了：“怎么一天来好几趟啊，不是我说，你们这么帅的小哥哥老是进进出出，邻居都说闲话了……”

虽然这种闲话她挺爱听的。

奈何来的人都把她当成自动门锁而已，开了门就进屋，问话时候超级严肃的，搞得她一点那种心思也没有，而且狗狗见到陌生人还会叫，现在她真的有点烦。

没想到这次开门，狗却不叫了。

那柯基见到银冽直接一个迅速后撤，嗷呜一声躲进房间瑟瑟发抖。

情妇见状也不管了，开了门让封序南他们自便。

银冽进门后看了眼打理得干干净净的一楼，有小狗窝，有养得很漂亮的多肉植物，小姑娘挺会过日子，桌面上的纸巾盒都是用漂亮包装袋改的。

“你就是封震东养的外室？”银冽看她。

女人噗嗤笑出声：“小哥哥你电视剧看多了吧，还外室——你就别客气，叫小三就行，也许是小四，反正我无所谓的。”

银冽心知女子自古生存不易，他那个年代很多小姑娘唯有给老男人做妾才能活下去，倒不觉得有什么看不起的，只是说：“封震东被人绑架，快死了，你一点都不担心？”

日子反而过得井井有条。

女人摇摇头：“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对我也不是真心，说那么多好听话就是为了让我给他生儿子，我寻思这跟在厂里打工一样，男的不照样卖力给老板舔鞋，我也就是在这里打工而已，谁会关心一个油腻男老板的死活。”

她话里话外有种疲惫感，也不知道遭遇过什么事。

银冽审视她片刻，玄门可以观相，几句话间就基本排除她参与此事的可能性，至于其他的，子孙辈的烂情事他懒得管，就准备跟封序南上楼。

没走几步，又听见女人出声问：“小哥，他真的快死了？不是说……有办法把他赎回来？”

银冽站在两节楼梯上，看向沙发上的女人。

“要是还有办法的话，你们救救他。”

“至少是条人命吧，”女人细长的双眼扫过偌大客厅，脸上没什么表情，“上个月水电费还是我垫的呢，他得支给我。”

银冽没回答，他打不了包票。

上楼时封序南已经打开了那间密室，这里果然还有很多赌石剩下的痕迹，目测光最近就开了十多个蛊石，一地蛊虫的尸体没有清理。

蛊石是茧，石头里那些液体原本也是它化蝶的一部分身体。

那么多血肉分离的蛊，看起来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却在另一层空气里凝结出了灰云怨气。

封序南有些没想到：“蛊虫……也有怨气？”

银冽此时再听他说话，就能听出他没有一点玄门童子功的痕迹。

再埋汰这侄孙子也没什么意思，银冽自己原地蹲下来，亲手捡起一只只小虫尸，放到掌心排好。

蛊石的大小一般在方寸左右，大的比两厘米多点，小的比指甲盖小点，切出来的幼虫大多都在一指长短，颜色形态不一。

丢在地上的这些都是普通蝴蝶幼虫，没有任何价值，所以一开出来就被垃圾一样撇下了桌，大部分都已经干巴。

银冽看着这些身带灵气的小尸体，低语一句：“当然了，就算是一条小小的虫子，也有下辈子。”

封序南低头看着他。

银冽目光一晃，继而解释说：“也许它下辈子还是小虫，但也许还会是个大财主，就算不谈下辈子，它们也本该变成漂漂亮亮的大虫子，三江谷风景多好，它们本该在那里找到配偶，繁殖后代……”

这样胎死腹中，不得善果，很影响投胎的。

怎么会没有怨气。

密室里萦绕的灰色怨气随着银冽说话的声音轻轻飘到他身边，慢慢地又聚拢在他的手掌上。

“如果你们知道，自己最终留下的怨气反而救了仇人，会不会转头来怨我。”银冽微微垂眼，青瞳幽深，“但小虫子啊……”

“有的人，烂活不死地拖到一百岁，才是真的惩罚。”

听着完全不像在说自己家里人。

封序南无言，看着他说完这段话，双掌一拢，像把所有怨气收了起来。

“你看好，”银冽忽然抬眼，直直望住他，“这是我少时，封家人十八岁前必学的术法，术名为‘起怨’。”

依照玄门理论，怨气乃“三魂离散后的执念”所化，有草木之怨、器物之怨、牲畜虫蚁怨；有凡人枉死怨、兵戈血煞怨、负心孽缘怨；还有地脉龙怨、星宿陨怨、帝王陵千古不甘之怨。

“万般怨气皆可‘起’，就看你能不能唤得醒。”

银冽说完，翻开双掌，指尖微微滑动，一滴血珠从他指尖凝出：“千山不葬，苦海无舟，血落，怨起——”

密室中蓦地卷起微风，如蝶翼翕张。

封序南呼吸微停，似乎感受到这些怨气的动向。

他们在飞。

没有实体的怨气化作一只黑蝶，刹那间穿过了门墙，消失不见。

封序南反应极快，立刻转身开门去追。

下一秒却被人捏住了后颈。

“这么追可来不及，跟我走！”

银冽的声音忽然到了头顶，封序南只觉得脚下猛地失重，一口气没上来的瞬间人已经被提起来，直从二楼窗户飞了出去。

耳边风呼呼地响。

封序南大脑空白了几秒，眼前又看见那只黑色蝴蝶。

而脚下是三十六楼高的悬空。

心脏加速，呼吸急促，但他没有叫，只是本能地向上一抓，抓住了唯一能够到的东西——

高空之中，隐约听见银冽低骂一句。

然而眼前的蝴蝶飞得很快，蝶翼上雾气流散，看起来坚持不了太久。

银冽手中提着封序南，没来得及废话一个字，悄无声息地掠过高楼屋瓦，在夜色中朝它追去。

蝴蝶一路飞向城郊以西的那片小山丘。

盘城重工业发达，这里是盘城进出口不锈钢工厂的集合区，近两年不锈钢工业市场紧缩，废弃了不少厂子，现在都用来堆放大量积压的存货。

工业区空气极差，很远就能闻到废钢废水的气味。

封序南看见蝴蝶隐约要往废旧厂房里钻，终于在半空中大声问：“它是要带我们去找封震东？”

“嗯，它们在世上的因果链条很简单，从生到死只会遇见一两个人，”银冽幽幽道，“‘怨起寻源’，封震东是它们的死因，所以我们跟着它，就能找到人。”

蝴蝶在此时转进一处巷道，同时虚幻的身形终于开始力竭，向下一跌，断了右翼。

封序南下意识伸手去接。

银冽臂间一用力，将他捞紧了：“别多事，怨气远比你想象中坚韧得多。”

那挥着半只黑翼的蝴蝶果然只是掉下几米——

很快又在腐锈的风中跌撞向前，左摇右摆，直到最后一缕触角散在厂房角落的砖瓦房外。

里头隐约传来几声男人的惨叫。

看来是找对了地方。

封序南却没有第一时间确认那声音是不是封震东。

他只是望着小蝴蝶消散的那块砖墙，月光清透，照得砖缝上锈迹斑斑，犹如干涸的血痂。

封序南垂了垂眼，忍不住说：“真是很漂亮的蝴蝶。”

银冽唇角微抿，“嗯”了声。

怨气就是执念。

黑黑亮亮，如漆如墨。

那就是小虫子们最想成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