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僧进来,看见满屋的水大吃一惊,贺兰臻只能尴尬地解释道是自己不小心打翻浴桶,他们半信半疑,动手帮他打扫起屋子。
贺兰臻连连道歉,和尚们直言不敢,又道山上潮湿,夜里这屋子会返潮发霉,要给他重新收拾一间厢房。
贺兰臻今晚就要走了,没必要再浪费人力,道:“真不用!我去对面将就一下就可以了,我过去了。”
众僧只好作罢。
贺兰臻进了谢衍的房间,他的行李也被张伯整齐地放在柜台上,屋内桌椅茶几摆放十分整齐,茶壶水是满的,看来谢衍一直没有回来过。
贺兰臻长吁一口气,枕着小臂趴在桌子上,目光盯着徐徐燃烧的香炉,乳白色的轻烟袅袅升起,逐渐幻化成谢衍的模样……
“这个魔鬼!他要屠城!”
“你要自己去看、去听、去感受。”
“万一世人被蒙蔽呢?”
“请问是哪家的世子妃?请你不要一口一个齐王府,齐王就在你面前呢。”
“我向你承诺过,想要什么,尽管提。”
“遵命~”
“臻儿?”
……
炉子里的香烧得很旺,气味浓得贺兰臻头晕目眩,他抱头蜷缩在凳子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贺兰臻活了多少岁就听了多少年齐王的光辉事迹,这样一个受万人敬仰的英雄,这个活在无数话本、戏文里的天神,当他第一次走进贺兰臻的生命中时,贺兰臻是惊怯的。
后来发现这个人并没有传说里这么夸张。他并不是无所不能,但永远气定神闲,他也不是云端上的月亮,高高在上,反而潇洒风趣,温柔随和。他没那么完美,还老是把贺兰臻当小孩儿糊弄,但反而让贺兰臻相信这样的人就是保卫大周二十余年的大英雄。
可如今却有人突然跳出来告诉他——假的!你憧憬的英雄不过是个满手血腥的刽子手!
樊烨控诉,百姓崇拜,师傅反感的态度……
他该相信谁?
贺兰臻现在甚至有一种冲动,想直接冲到谢衍面前当面对质。
贺兰臻冲着谢衍的行李晃了晃:“你有没有干那些事?你跟映月城没有关系对不对?你快说啊!你没有屠城!你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人!”
“哐当——”
行李猛地摔在地上,一个灰白的硬物落到贺兰臻脚边——是那只水怪的角。
贺兰臻宛如被兜头兜脸地泼了盆冷水,脑子迅速冷却下来。他默默把地上的东西收好,再把那只角揣在身上,随即合上门,转身出了居士林。
他要去见谢衍最后一面。
冬至过后,白日走得越来越早,下午发生了太多事,等他走出居士林时,天已经快黑了。
贺兰臻匆忙赶到广场,佛会才结束不久,人们有说有笑相互邀着去参加晚上山下的庙会。
贺兰臻站在人流中,抬眼望去,谢衍还没走,被一群人簇拥着,他逆着人流朝谢衍走去,走道虽下一排台阶,脚步却忽然胶住了,怎么也迈不动。
他失魂落魄地被人群挤到角落,躲在石狮子后面默默看了谢衍一会儿。
有些问题永远得不到真正的答复。
他心中的那杆秤已经歪了。
贺兰臻收回眼神,转身投进人流中,谢衍似有所感,朝下面看了一眼。
·
贺兰臻缓慢地穿行在人群里,等待着黑夜完全降临,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走马观花地在脑海里重现。
雌雄双盗、太子、玄英、谢陵、玄铁军、谢听阑、齐王、皇宫……还有水怪、灵业寺……
一张张人脸唱戏似地在眼前纷纷登场……
夜色一点点爬上天空,身边的人群朝四面八方流动,终是只留贺兰臻一个人踌躇前行。
“咻——咻咻——砰!”
贺兰臻浑身一激灵,抬头看,几颗火星子从山下猛地蹿向天空,在夜幕上炸成绚丽的烟花,如同漫天繁星坠落,把整个雾栖山都点亮了。
贺兰臻看着郁郁葱葱的后山林,一颗心在腔子里激动得砰砰狂跳,那无数烟花都照不透的黑暗里,是他近在咫尺的自由。
一时间胸中涌出无限义愤,贺兰臻吐出一口浊气,在心底痛骂:去他娘的齐王府!什么王权富贵,阴谋阳谋!我管你是皇帝还是王爷!通通给我滚蛋!!
师傅还在等着我!对了!贺兰臻眼睛亮起来:“等师傅好了,我就去江湖上找师兄!”
贺兰臻立马雀跃起来,连脚步都变得轻快,看着神秘的后山,眼里神采奕奕。
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机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这场荒唐的梦终于要结束了!
他捏紧拳头,仿佛是说服自己一般喃喃自语:“这里本不属于我!世子也好齐王也罢,这对父子跟我有何关系?莫要再跟这些人有什么牵扯!嗯!没有关系!从今往后,就再也不——”
“臻儿?”
贺兰臻吓得一激灵,谢衍跟幽灵似的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什么时候过来的他竟然毫无知觉!
“刚才果然是你,为何来了又走了,找我有甚么事?”
谢衍走到贺兰臻跟前,忽然朝他伸出手来,贺兰臻猛地退后一步,徒余手指凝固在半空
谢衍背对着光屹然不动。贺兰臻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
空气瞬间死寂下来,贺兰臻呼吸一窒,对方的声音如同叹息一般幽幽传进耳朵:“我有这么可怕么?你流了好多冷汗。”
他抬起袖子不容违抗地替贺兰臻拂去额角的细汗,滑而凉的云锦袖落在脸上,如同被毒蛇芯子舔过皮肤,贺兰臻下意识闭了闭眼,睫毛不住颤动。
他不会已经听到什么了吧?!
贺兰臻浑身紧绷,他按捺住躲开的冲动,任由谢衍替他擦干脸上的冷汗,强自镇定。
佯装埋怨道:“哪儿有?你走路没个声响,大晚上还穿一身白,突然出现吓我一跳!再说我流汗分明是热的。”
谢衍注视着贺兰臻的眼睛,仿佛在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贺兰臻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理直气壮。
谢衍略微笑了笑,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月白色不是白色。第二,这里亮着呢,我可打过招呼,不算吓你。第三”
他伸出手抚了抚贺兰臻头顶乱糟糟的的发丝,嘴角轻轻勾起:“毛都炸起来了,你也会怕鬼?做了什么亏心事,嗯?”
一束烟花从谢衍身后绽开,漫天绚烂的烟火倒影在他眸中,像星星落进深邃的大海里,掌心的温度从头顶传到贺兰臻心底,是他熟悉的谢衍。
贺兰臻心下一松:“我的头发每年秋天都会炸,才不是吓的!你不是在应酬吗?怎么过来了?”
“因为看到了你。”
谢衍无奈道:“我见你往上席走来,分明是来找我的,为何又不过来了,躲在石狮子后面看什么呢?”
他连这个都知道!
贺兰臻脸颊发烫,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心下恼道:此人长了火眼金睛不曾?太可怕了!
他嘴硬道:“谁躲了?!我那是被别人挤过去的。你身边围满了人,我懒得挤,便走了。”
“哦?那是谁躲后面看了我半天?”
贺兰臻恼羞成怒:“都说了没躲!不过才一炷香的时间,你莫要夸大其词!”
谢衍乐不可支:“嗯嗯,没躲。所以你承认就是在看我咯!记得可真清楚,一炷香呐!”
“……”
戌时怎么还不到?他现在就要走!谢衍?
再也不见!
谢衍追问:“所以找我到底有何事?”
贺兰臻冷声道:“忘了”
“真的忘了?”
谢衍歪头去瞧贺兰臻的脸色,贺兰臻没好气地转过身:“我既然走了那就是没事了,你不会就为了这个来找我吧?那么多人还等着你呢,你快回去吧!”
谢衍心觉好笑,贺兰臻一不想搭理人就开始找理由打发人。
“对哦!这么多人都还等着呢,我们快过去吃席吧!”说着伸手来拉贺兰臻。
贺兰臻躲开:“我不去!你快回去吧。”
谢衍握紧他的手:“都晚上了,你不饿吗?消消气!我们去吃饭,听话。”
贺兰臻定在原地不肯走,今晚他非走不可!绝不能出任何差池!
他攥着谢衍的袖子,眼巴巴地看着他:“你们奉承来奉承去的就算了,拉上我干什么?我累了!想要早点睡觉。”
谢衍看着贺兰臻的眼睛,只得道:“好吧,那你记得吃饭,我可能要很晚才回来,你晚上莫要到处跑,早点休息。”
言罢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忽然顿住,意有所指地问:“真不想说?”
身后良久不语,谢衍微不可闻地叹了叹,抬步离开。
“王爷!”
谢衍回头,贺兰臻不知自己为何出声叫住他,仿佛不说什么就再也来不及了,他呼吸急促,心跳蓦然加快,临到开口大脑却一片空白。
我刚刚想说什么?说我为何来找他?还是问他有没有做那些事?
不!他不可能答的!
一旦开口就完了!
要跟他告别吗?
别傻了!说了你还跑得了?
谢衍见贺兰臻呆呆地看着他,半响憋不出一个字,便耐心地等着。
电光火石之间,贺兰臻想起来今天下午的事,他莫名心慌,脱口而出:“你保重!”
又觉得这话太像告别,容易露馅儿,慌忙补救道:“——保重身体,别喝多了。”
谢衍憋不住地笑出声来:“佛门圣地禁酒。”
贺兰臻大囧:“啊?哦!对不起……我回去了!”
他连忙背过身,慌慌张张逃离此地。
谢衍含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乖孩子!你的孝心我心领了!记住,晚上就乖乖待在房里,别乱跑!”
贺兰臻背对他摆摆手,敷衍道:“嗯嗯嗯知道了!我走了!我真走啦!”
我真走了,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