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毗最后愤然之言,说得太重、太过。
姬平江眼波微微一颤,眼皮微掀,顷刻坐直了身子,反欺身直直向她瞧来。
她之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一抹狠厉冷光于眼眸之中离合,竟在那一霎那利过寒刃。
假若眼刀如有实质,想来她定要将荼毗隐藏在灰袍下的那颗伤人之心彻底剜出,看个分明!
室内又一次陷入沉寂。
天际忽地一道惊雷霹雳,随后滚滚雷鸣震闷之响贯彻九霄,闪电如银蛇般短暂撕开一角天幕,由窗外透射而入,照得荼毗身影拉长,投射墙面之上,居高临下般俯视被逼至床角、避无可避之人。
狂风透过窗沿,趁隙而入。吹动桌案上豆大烛火明灭,姬平江的面容匿于暗隐之处,让人瞧不真切她现在的神情。
随着荼毗最后一声落下,片刻,姬平江红唇微张,嗓音既轻且淡,“所以,你现在是在质问我?”
荼毗沉默良久,稍稍朝后退去,“......是贫僧失态。”
她退离床榻稍稍远了些,单掌竖于身前,低低念了声佛号。
而后荼毗再度恢复往日温声细语,“贫僧本无意如此咄咄逼人。只是你同那刀客的谋划实在太过草率,若要贫僧袖手旁观坊洲无辜之人因二位一念心起,从而陷入这状复仇灾祸,请恕贫僧再难从命。”
荼毗说得实在太过,句句都在明晃晃揭露她们此举与刽子手无疑。
姬平江将后槽牙咬得咔咔作响,猛然抬手掀帘,一脚踏在冰凉的地上。
自打与荼毗相识后,姬平江第一次咬牙切齿般与她争锋相对。
“无辜?你觉得如今谁最无辜?被众人合谋残害的林家之人无不无辜?被海兴帮废了手脚锁上货船的那群修士无不无辜?”
她之言辞难得的尖利,“但凡参与当年林家灭门行径的修士,抑或是修炼林家密传功法者,她们从上到下,都沾染了林家的鲜血,哪个是无辜之人?”
忿怒之下,她竟不分缘由,将自己那位三师妹也一并骂了进去。
“又或者,你说的是那些半点灵根都无的普通之人?”
“那你瞧卖小羽儿的老妪无不无辜?同为女人,同为血脉至亲,却偏将性别分出三六九等,偏帮所谓的‘香火’反压迫起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来......呵,多谢你提醒,让我想起来,改日我定要去瞧瞧,她家‘香火’可救了那老妪否?”
最后一大长串,仿佛是姬平江借此时机,一吐心中积郁之不忿。
隐在兜帽之内的眉头微蹙,荼毗出言肃声辩白,“你莫要以偏概全,颠倒我本来之意图!世上从无十全十美之圣人,照你如此说来,世人皆有其罪,难辞其咎。”
姬平江唇角微勾,露出一个冷淡至极的笑,一抚掌道,“好!善恶之论你我各有分歧,想来便是辩上数百回合,彼此之间都无法认同。那便揭开这话,你既不分青红皂白把我打入主谋之一,那我不妨彻底坐实这个位置,和你好好说道说道!”
姬平江的怒意来得快,去的也快。
她放平唇角,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然,“是,我也知道这个计谋简陋的简直称得上是错洞百出。可在你慈悲之心发作之前可曾想过,海兴帮一旦与鲲鹏山庄联手,泗、鄣两郡所面对之局势,会比你预想中的那个结局又要好上多少?”
恰时天边又是一道惊雷劈落,电光蛇形掠影,姬平江一改方才受人压制之态,化被动为主动。
忽而她眉尾一挑,想起了那支紫薇,“哦,现在兴许还得加上妖物作祟。你说之后继续深挖下去,会不会还有更多外洲之人其物,参与这场坊洲之乱?”
“哦,巧了。我们两人不也是外洲之人么?”
荼毗缓缓敛眸,张口欲言,却一时哑然。半晌,只幽幽喟叹一声无奈。
姬平江再踏进一步,目光幽深晦暗,沉沉逼视道,“海兴帮那位大当家劣行累累,心思毒辣。一日不除,往后必生灾殃!”
“你今日慈悲心起,却要放任一条毒蛇流毒百年?”
海兴帮是迄今为止,三师妹剧情线里最大的变数。留海兴帮大当家多活一日,让她有余力去和旁者联合纵横,大师姐筹谋多年的计划、她那几个隐在暗中的手下便会多一分暴露的危险,系统所发布的任务完成率也会缩小一分。
若不能趁现在她腹背荼毗敌之际彻底斩断她之生机,待她一朝得势,只怕后患无穷。
姬平江此刻冷静的可怕。
早在墨隐将大师姐代为转交的信物抛给她时,她仅仅瞬息之间就大致推敲出大师姐针对坊洲之部分谋算。
虽对于大师姐为何如此针对坊洲的真实目的依旧不得而知,但不管是为了任务或是为了其他,她都有要将之推波助澜的想法。
并不是波云诡谲、布局机深才能称得上是权谋。
需知越周密之布局,所需时日便越久,当中牵扯也会如滚雪球般越积越多,反而更不可控。
任何一环出了差池,便很可能会导致满盘皆输之局面。
更何况,系统发布下来的任务迫在眉睫,不充裕的时间也就不足以能让她深思熟虑布下一道万无一失的必杀之局。
何况世间谋算,哪会有什么真正的“万无一失”。
招不在精,好用就行。
将海兴帮迫害修士之场面血淋淋的展示在其余之人的眼前,再佐以对他们最在意之事给予一道痛击——
——昔年被公开分享的林家修行密传并不完整,甚至更严重者,导致她们今后之修为再难寸进,此时再爆出海兴帮当年私藏林家女获得完整功法,并另辟蹊径以修士之真元、根骨作引,另修邪功之术......
其他修士无论信否,为求自保、为行发泄,自然甘愿作冲锋陷阵的那把剑,替她们探清海兴帮那位大当家部分虚实。
有时候,从众心理分外好用。
墨隐之设想在于搅乱坊洲三郡,让坐壁上观的鲲鹏山庄也给拉下水来。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而她目的明确,势必借着这个当口,先行解决海兴帮大当家沙盼帆,这个霍乱任务主线的搅事之人。
坊洲剧情线既乱,最坏的结局不过是这次的任务权作失败处理。可若因此扰乱下一洲任务线里,那真就得不偿失了。
【宿主,总部结果下来了......】
前几章还对主动发声避之不及的系统,此时却不得不在姬平江脑中蹦跶出来。
【闭嘴!收声!安静点!】姬平江却蓦地打断系统,【我现在没工夫和你闲聊!】
她此时此刻,需要急速转动脑筋,来说服面前这个实力异常强悍、且和她莫名合拍、目前的最大的那一个变数。
雷鸣电闪不知何时变得少了,雨势也悄然转为潇潇。
姬平江赤脚落足站定,语气稍稍和缓不少。
“或者,你可想出什么两全其美之方法?在不伤及无辜、同时还能兼顾速战速决的方法?”
兼顾以上两者的方法,自然是有的。
最直接了当之法,她与荼毗,外加墨隐师徒,直接打入海兴帮内部,和那位大当家殊死相搏。
如此,便可不废一兵一卒,将泗郡风气肃扫一清。
可,要她暴露身份出手,却是万万不行的。
她费尽心思从系统给出的道具里抽出可以捏造的虚拟角色,可不是单纯用来水剧情。
伪装身份,苟全这条小命,必要时达到出其不意之效果,才是她在抢救剧情线同时的保命之要。
瀛洲世家子弟这个身份唬人足够。
与墨隐合谋一事最终还得暴露人前,可旁人若要对她下手,总得思量一番。
荼毗默然不语,姬平江无从分辨她此刻的心思,再度逼近一步,声音更柔了几分,“如何?可曾想出万全之策?”
她声声紧逼,根本不给荼毗思考的机会,“你放心,只要你之计策胜算高约八成,我不仅绝无二话,必要时还能为你扫除一切障碍。”
“我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可想到了?”
荼毗依旧缄口不语。
姬平江眼睫微敛,眸中透出一丝精光,声色再放低稍许。
“没有?你可想清楚了,咱们对于那位大当家其实知之甚少,甚至连她真实修为之深浅都无从得知。倘若胜算低于七成,让她借得一丝生机逃脱,只怕会是放虎归山、遗祸无穷呐......”
本来坊洲剧情偏移线只差临门一脚就彻底崩坏,假如真让这个不受控制的反派npc窜入其他故事线里......
那姬平江还不如直接摆烂,坐等剧情杀比较快。
“这种人,倘若当真铤而走险修炼邪功并侥幸活了下来。到那时,你猜又会有多少你口中的无辜之人,命丧于她手呢?”
荼毗倏然睁眼,莲步轻移,闪身避过姬平江再进一步,与她之距离再度拉开几分。
她之目光不期然落到姬平江肆无忌惮踩在地上的那双赤脚上,指尖微不可察一颤,眉心不自觉蹙得更紧。
下一瞬,她似倏忽醒悟,又像触电般移开,语气中陡然多了几分不自然的生硬。
“你之言辞,句句皆在转换概念!”
荼毗先前话中之意并非是为海兴帮那位大当家作辩解,只是不愿见她们如此轻易草率的便拿坊洲其余修士作刀,稀里糊涂去为她们一己之私冲锋陷阵。
更不愿她们扩大局面,将鲲鹏山庄也拉入其中——
这便导致将会有更多的无辜之人会被无端卷入这场无妄之灾里。
姬平江却三言两语,将她扭曲成一个什么都不做、什么也做不了,一心只盼望恶人突然心生善念、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慈悲之人。
于她而言,这并不是慈悲为怀,而是打着劝恶人洗心革面的旗号,实行隔岸观火之举。
需知,释家经传亦有怒佛修罗之说。
姬平江被她戳破小小心计,却并未恼羞成怒,反而轻“哦”一声,漫不经心挑眉道,“是么?你能否定我话里全然一片假么?”
荼毗不去理会她的惺惺作态,“昨夜我便说过,我若发现你之所作所为有违公正道义,那么我会用我的方法,来拨正你之计划!”
她袖袍一甩,语气异常坚定,“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意已决,你不必再言!”
说罢,她薄唇紧抿,拉开门扉,径直摔门而去。
“哎——唉,出家人这么大火气作甚。再听我忽悠忽悠呢?”
姬平江不意荼毗一言不合拔腿就走,下意识朝前追出半步。
但也只迈出半步。
她知此刻追出去,两人再次对峙的结果也不可能遂她心意,硬生生停下脚步,“罢了,让她冷静一晚罢。”
怒火中烧时,是听不得旁人解释的。
属实是姬平江的经验之谈了。
屋内重归寂静,窗外风雨声渐歇。
荼毗虽走,室内檀香淡淡未散,闻之格外令人好眠。
“嘶,冷冷冷!”
荼毗一走,姬平江原本撑起来的气势瞬间松懈下去,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惫懒做派。
她吱哇乱叫地跳着脚爬回床上,蜷身掀被将自己团团裹成一个球,嘟囔着,“坊洲天气真多变,白天还是夏季呢,晚上气温快赶上深秋了......”
到底劳累一日,她本性疏懒,刚同荼毗大吵一场,此刻一挨被衾,疲乏困倦之意如潮水般上涌。
【统子,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总部综合评估后,同意部分宿主你提交上来的补偿方案。】系统十分拟人化的清了清嗓子,【现补偿宿主武器一件,武器碎片×3,已投放宿主纳戒中、补偿道具免费抽取次数增加、新增保底机制......】
【......针不戳......】
姬平江单只散了发髻衣衫未解,听着檐口雨声滴答,伴着系统细数补偿入账,阖目静静酝酿睡意。
“铎铎!”
就在她睡意朦胧之际,猝然却听窗外响起格外清晰的扣窗声响。
姬平江翻了个身,不耐烦道,“我早过入学年纪了,别敲啦!”
数息已过,见无人开窗,窗外那东西再度铎铎叩响窗棂。
一声急过一声,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姬平江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
她虚指一引,窗棂无风自动漏出半条细缝来,一只被雨水沾湿的纸鹤跌跌撞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