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兴帮的邀约远比她们想得要快上许多。
姬平江摆手挥退小二,侧耳细听片刻,大堂争执打斗之声又起,想来底下那些人暂时还无从分心到她们这边。
“又打起来了,海兴帮如今之形势已然严峻成这般了么?那位大当家这是投鼠忌器?迫不及待想拉拢你了?”
“嗯......总感觉海兴帮今日闹这么一出,目的并不单纯。”
姬平江眸光滑向身旁之人,侧首相问道,“你意下如何?”
“一帮之主相邀,声势如此浩大,贫僧又岂有不应之理。”
荼毗轻轻抚过小女孩儿发旋,顺势拉下她如缠蔓般挽上来的一双胳膊,老老实实握在手心。抬首却向姬平江道,“此行我不便带她前往,你若无事,带她玩一日罢。我至多酉时便回。”
姬平江懒懒抬眸,“也不方便带我去?”
荼毗不防她有此一问,微微一怔,“什么?”
“我说......”
姬平江手下微微使劲,一只手将想把头探出来四处观望的小女孩儿又给按回房内,面上扬起半侧笑弧,依旧带着那副狡黠俏皮还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模样。
“我鬼点子多,你心眼子实。海兴帮那位大当家心思深沉,还不知道设下什么天罗地网,就等着你钻进去呢。真放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灰袍兜帽微微一动,是荼毗闻言抬首看向姬平江之动作。
楼下鼓噪喧闹不休,客栈二楼客房门户皆紧闭,只有她们两人此刻还站于走道之中。
南北小窗投射而来的阳光照不到她们所处之处,空间内光线晦暗,荼毗那未曾摘下的兜帽帽沿又过宽大,姬平江凝眸与她对视,却只瞧见兜帽下线条流畅之圆润下颌,隐隐可见一双颜色淡浅之薄唇轻抿。
“咳......”
姬平江素来爱开玩笑惯了,上述话语她还没来得及多想,便脱口而出。
此时察觉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微妙,后知后觉记起自己刚才究竟说了什么,顿时率先偏过头去,尴尬不已。
却听那双薄唇张张合合,吐出来的嗓音如玉温润,“我很好奇,相处这两日我究竟犯下何等错漏,让你竟生出如此错觉来?”
荼毗声音不疾不徐,语气甚至还带着几分玩笑之意。
姬平江打了个哈哈,“这话又从何说起,昨夜你说得信誓旦旦,拳拳好意我岂敢轻易辜负?”
她说这话不知不觉,旁人听来却又实在暧昧。
荼毗起先一怔,旋即也想起昨夜之事,摇首一笑,道,“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靠着门框太久有些不太舒服,姬平江挺直了身体,声音却隐隐有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同样不知底细,你同我刚熟了些,听我一言就敢去介入他人之纠纷;倘若那大当家真心想要拉拢与你,软磨硬泡、糖衣炮弹轮番上阵,再兼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怕你到时耳根子一软,不好出言拒绝,唉,我就要痛失一位队友,而多出一名难缠的敌人了。”
荼毗闻言,微微一笑,“我还当是什么,原来是怕我倒戈相向。”
“自然更加舍不得你咯。”
姬平江嘴比脑子快,想也不想,张口便来。
实力如此强悍、又肯真心实意听从和接受自己之意见计划的队友,傻子才舍得放走呢。
姬平江此言,换作其他人说不定会联想到她处。
可连着短短两日相处,荼毗虽不敢断定十分清楚她是何等性子,但也有了大概之了解。全然没放在心上,反而还能笑着回敬她道,“如此,不经一番试验,又怎能让你明了我心坚定与否呢?”
“若论心性坚定,谁又能比得过你们这等得道之人呢?”
见劝说无果,姬平江佯装叹气,“唉,罢了,既然你执意如此,多劝无益,那便换我今日好生生呆在客栈看孩子。”
说罢,她又想起一事,神情隐秘地凑近荼毗,压低声音道,“对了,多提一句。你入了海兴帮内,记得私下探查一番,最好能细细记下里头最古怪,最适合藏人之处。”
荼毗闻言微微一怔,“你是想?”
姬平江回以一个十分之肯定的眼神,“没错!据那林婷玉所言,她阿娘因知晓林家密传而被海兴帮囚困。倘若她还活着、倘若她还被困在海兴帮之内、倘若我们找到她被囚禁之所,将她救出......”
她一连说了三个“倘若”,语气陡然放缓,目色陡然一沉,声音低若喃喃自语道,“如此深仇旧恨,一朝得救。你说,之后坊洲之形势,又该会是如何呢?”
*
只可惜,姬平江到底还是一日都不得安生。
待荼毗随海兴帮之人前脚刚走,后脚姬平江便接到了意外的传信。
符纸制成的千纸鹤顺着半开的窗棂滑向入内,飘飘忽忽落在姬平江头顶,原地蹦跶几圈,似乎是在找合适落脚点。找好落脚点后,再用那并不太坚硬的喙一下又一下,有节奏的邦邦啄击着姬平江的脑袋,使出不痛不痒的攻击。
这是上次系统抽到伪面那批道具里的存货,乃是一次性消耗品的传迅符纸,内中信息闻后即焚,非常不便于存储消息。
原本只是个鸡肋物品,可放在林婷玉师徒手里,确实格外方便与之实时通讯。
千纸鹤之形状是姬平江顺手编的,她会的手工没几个,除了千纸鹤便只剩飞机。思来想去,为了形象考虑,还是千纸鹤更不容易出戏。
“鸟、会动的纸鸟......”
是小女孩儿不曾见到过的东西,她张圆了眼睛,双手背在身后,探着身好奇的打量着这个新鲜玩意儿。
虽不明白林婷玉师徒现在找她所为何事,但想来定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姬平江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一手揽过小女孩儿,随口哄她,“一会儿拿下来给你玩。”
说着,她分出一缕神识,探入千纸鹤之中。
符纸里是那黑衣刀者传来的消息,内容非常简短,只是邀她速速前往附近码头,机不可失。
消息读取完毕,千纸鹤顿时像是被消磨殆尽所有能量一般,啪叽翻倒在姬平江头顶。
码头又有何动向?
姬平江顺手取下千纸鹤,递给小女孩儿让她慢慢研究,自己则垂眸陷入思索。
码头,多与货运挂钩......海兴帮旗下有些事漕运劳工,莫非这次喊她前去,也与海兴帮脱不了干系?
多想无益,一去便知!
姬平江顷刻间拿定主意,蹲下身去,朝正在把玩着千纸鹤的小女孩儿歉意一笑,“姨姨有事,需得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你自己能自己待在客栈吗?午膳我会叫小二送上来。对了,你想吃什么?姨姨一并给你买回来。”
小女孩儿懂事的摇摇头,“我什么也不想要,姨姨去吧,我乖乖等你回来。”
“真乖。”
姬平江抽身欲走,刚要迈出门时,不经意余光却瞥间小女孩儿正垂着头,摆弄着手中她给的千纸鹤的两侧翅膀,想是试图重新让它飞起来。
晴日阳光直直穿透窗棂,倾泻而下。那道小小的身影伫立其间,半边身子任由日光洒落,阴影之下却被隔成。脱离了方才两人还在时的活泼劲儿,此刻便显现出格外的孤独。
孤独到,不禁会让姬平江不受控制般的想到小时候经常被家长反锁在家里的自己。
似乎自己以前,也常常经历这般......
孤独寂寥的房间,行色匆匆的大人......那时的她,是怎么想的呢?
她迈出去的那一只脚倏然停住,而后回过身来,双手轻轻自小女孩儿手中捧住那只已然被消耗殆尽的千纸鹤,手中真元凝聚,那只千纸鹤下一瞬便在她手中扑棱着翅膀,活了过来。
千纸鹤从她指间悠悠振翅飞走,摇摇晃晃地落在小女孩儿头上,趾高气昂般来回巡视,直至寻到一处好位置在此安营扎寨。
“好了,不用担心,它能飞的。”
姬平江未曾注意脸上已是浮现出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她放柔了声音,双眸温柔的与小女孩儿对视,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有它陪着你呢,在它休息之前,我就会回来。”
小女孩儿重展笑颜,朝她灿灿一笑,点头如捣蒜。
头顶上方动了动,她忙伸出一双小手去接,啪嗒一声,千纸鹤不偏不倚,滑落至她手心。
*
白云城位处泗郡与平乐郡交界偏西百里开外,坊洲四面皆海,陆地江河无数,白云城近处便有一条江流越城而过。而今平乐郡遭海啸之灾被尽数淹没,陆地顷刻化为海洋,致使与它相邻郡县之江河主干支流均是水位暴涨,多有水流湍急之险。因此白云城不得不在左近于江面相较平缓之地重新再建一处新码头。
姬平江换上人设是“姬家人”的伪装,匆匆按照传讯纸鹤提示,来到这片新码头附近时,隔着老远便见到一抹熟悉的,与堆积混乱、脏污乱差的码头格格不入的身影。
是无庸管事。
想是要来码头,她换了一身深色衣衫,身上少了些许张扬的饰物,唯独发髻依旧梳得一丝不苟。
她回身拧眉教育几位监事之神态,却也行峻言厉一如往常。
她为何来此......
陡然,一道刻意放重之脚步声响在姬平江近侧。
思绪被骤然打断,她倏然抬头,已笼罩进一片高壮之阴影。
目光所及之处,沉沉木箱被一只手轻松挪开,露出被遮掩住的,较为熟悉的、看起来有些凶神恶煞之面孔。
竟是传信约她来码头的黑衣刀者。
姬平江视线朝下一滑,见她脖颈处搭上一块粗布,绕颈看似松垮围过一圈,勉强掩盖住她原本脖上的狰狞盘踞的巨大伤疤。
黑衣刀者上下打量她一眼,神色更差几分,嗓音嘶哑道,“知道要来码头,还穿成这副模样?生怕旁人瞧不见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