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最后只剩下杰克和亚历山大站在对面。
莱昂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肩胛骨全然提不起劲,右半边腿像是被锯断了一样麻木不堪,后背一阵阵剧痛几乎无法让他冷静地思考。
“莱昂先生,你很顽强,这一点令我敬佩。”杰克彭彭鼓了两下掌,“您现在还是不愿意跟我们走么?”
莱昂胸膛起伏,微微喘息,眼睛亮得惊人,全凭一口气吊着。
杰克轻叹一声,从西服外套的口袋拿出一方白手帕递给莱昂。“用这个擦干净脸上的血渍,之后我们做最后的了断。”
莱昂摇了摇头。
“亚历山大,你先上。”杰克发号施令。
亚历山大走到莱昂面前,将近两米的大块头看见奄奄一息的莱昂不由得发出轻蔑的笑声。
“老大,这种货色竟然还放倒了四个人,今年新招进来的人水平太烂了,要是一开始让我出手,我两下就...”
亚历山大正转头和杰克说话,忽然啸风扑面而来,一记回旋踢转瞬间到了胸口,还没来得及回击就被踢出去十几米远。
“什么人?”杰克警惕地后退一步,他刚摸到后腰别的手枪,整个人就被拦腰抱起,紧接着又重重摔到地上,接连三四次,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东西,嘴里和鼻间都是浓郁的血腥味。
“够了,钢蛋,他们两个没有伤我,留他们半条命。”莱昂艰难开口。
钢蛋这才停了下来,喘着粗气,血从后脑勺的发尖滴落下来。
此时,除了地下躺倒的众人时有时无的呻吟,只有钢蛋沉重的呼吸声。
莱昂卸了气,实在撑不住跌倒在地,钢蛋见了转过身拉住莱昂的胳膊。
“利用我。”钢蛋的脸藏在乱蓬蓬的棕发里看不清神情,下巴喏喏轻动,“莱昂,像用棍棒一样利用我,我会变成你想要的样子,无论怎样都可以...我还有用,不要就这样抛弃我。”
莱昂见钢蛋油盐不进的样子,叹了口气,“这是你说的,不要后悔,拿上药,我们找地方休息,这里不安全。低头让我看看你脑袋后面。”
莱昂伸手摸了一手血。
“不疼,”钢蛋主动说,“都是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
“扶我起来,快点离开这里。”
两人走到一处破落漆黑的旧酒馆里,窗户的玻璃被人砸碎了,黑胡桃木的酒柜上空无一物,琉璃灯成为蜘蛛和灰尘的栖居之所,在月光和风之中偶尔产生几缕七彩的射光,温存昔日的热闹繁华。
莱昂和钢蛋并肩坐在沙发上,钢圈恣意地从老旧的海绵垫里探出身子,在月光下散发亮灰色的金属光泽。
钢蛋在吃袋子里的药,莱昂瞥了袋子一眼说:“少吃点,这个药吃了会拉肚子,如果你想明天早上逃亡的时候狂泻不止就继续吃。”
“不会吧?这个粉色瓶子的药很好吃,甜甜的,一点也不涩口。”钢蛋嘬着食指,发出啵的一声。“我们明天干什么去?”
“那些穿西装的,全部是彼得·史密斯的手下,我打算杀了他。”
“直接到他的办公室,把脑袋打开花。”钢蛋点点头,“这个主意不错。”
莱昂轻笑,他不知道为什么钢蛋总是容易让他产生奇异的感觉,钢蛋对危险和死亡的茫然,或者说漠视,是极其罕见的反应。也许是想到凶多吉少的明天,或是破败的琉璃灯令人怀旧,莱昂自顾自地说:“彼得想杀我是因为我背叛了和他签订的合约,私吞了一笔巨款,而我杀彼得不完全因为他派人追杀我,他杀了我的妹妹。”
“亲的?”
“不是,我们在同一个福利院长大。”莱昂闭上眼,海水的腥味再次聚在鼻尖,白鸥在惨白阴暗的天空漫无目的滑翔,紫罗兰色的裙子被一波又一波的海水反复冲刷。
莱昂捏紧拳头,许久吐出一口浊气,继续说:“我妹妹发现彼得贩卖人口的码头,彼得派人杀掉了她。”
“我明白,”钢蛋用黏糊糊的手指摸了摸鼻头,“我为了让我的弟弟妹妹们吃饱饭,答应一个戴眼镜穿白大褂的人每天吃药丸。
吃下去好痛哟,全身的骨头全都打碎了一样。
当时除了痛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明白痛过之后浑身发热,力气根本用不完,可以轻松掰断钢棍,那时候我抬起一个大钢球,白大褂的告诉我说那个有四百斤重,我没多少感觉,只是手腕有些酸痛。
我整天呆在空房间里,醒来、吃药、吃饭、测试、睡觉,不再知道过了多少天,在我某一次醒来之后,一个白大褂的打开门,告诉我说可以回家了。
最开始有四五十个人去了,最后只有我一个人离开了那里。
我的弟弟妹妹被他们照顾得很好,每天都能吃到新鲜烤出来的面包和切好的培根片,还有一小罐牛奶,像是住在山珍海味的黄金屋里面,和进了天堂没有区别!我甘心为我的弟弟妹妹们做这些事情,那段时间有很多小孩饿死,而我们家一个人都没有少。”
钢蛋忽然打了个嗝,“唔,那我们杀了彼得之后要去哪里?我想去一个不出名人也不多的小村落,你喜欢看海吗?我们可以到法国西海岸的吉□□去,那里的房子全涂的白漆,春天在阳台播一点牵牛花种子,夏天牵牛花的枝叶爬上白墙,粉色的、紫色的还有蓝色的花,我们顺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一直走到海边。
屋子建两层,上面住人,下面改造成小酒馆,就像这里一样的酒馆!名字叫好兄弟酒馆,因为是我们两个一块开的。你想干什么?
我想当服务员,来一个客人,‘哈,我要六杯啤酒。’我把新酿的、还冒泡的啤酒灌进手掌那么大的酒杯,一连六个,老天!打牌的人口渴了大喊:‘给我也来六杯啤酒!’我再打上六杯啤酒,一口气全拿起来,左手六个,右手六个,垒在胸前,眼睛完全看不清路啦,幸运的是我不用看也知道怎么走,一手造出来的房子,哪里放了椅子,哪里有台阶,我全都知道。”
“够了,钢蛋,停止你无边无际的想象。我怎么花那笔钱用不着你操心,也不想和你一块经营酒馆。听着,我根本没有打算和你一起生活。”莱昂淡漠地说。
钢蛋忽然接连打了四个嗝,这让他脸颊浮了层红霞,略微迟疑地说:“莱昂,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我早就告诉你不要多吃腹泻的药...嘘!有人来了。”莱昂警惕地望向窗外,一个娇小的身影靠近酒馆。“我们到柜台那边去。”
柜台矮小,莱昂和钢蛋必须贴在一块才能躲在柜台后边。
闯入者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棕褐色长发,卸下肩上半身长的背包,仰面躺卧在沙发上。
莱昂一看到她目光就再也离不开了,痴痴地望着她。
仿佛坐在窗边的是小茉,安静地躺在那里,任晚风吹起长发。
“你的心跳太快了,怎么回事?”莱昂压了压钢蛋的胸膛,钢蛋现在热得像个火炉。
“莱昂,我的身体有点奇怪,应该是药的问题,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冷...”钢蛋贴在莱昂的耳边说,炙热的鼻息吹在莱昂的耳廓。
“你干什么?吹得我好痒。”莱昂小声呵斥。“安生点。”
“什么人?”女孩像猫一样从沙发跳起来,猫眼石似的眸子环视四周。
“不要紧张,我们也是来这里睡觉的人,明早离开。”莱昂站起身,抬起双手,手心朝向那个女孩,尽可能展示自己的善意。“我叫莱昂,他叫钢蛋,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没有说话,一把提起背包带子转身离开了。
莱昂失落地走到沙发边。
“莱昂...”钢蛋在后边幽幽开口,没了平时的欢脱活泼。
“你搞乱了一切!”莱昂烦躁地转身,“你又干了什么?”
钢蛋整张脸像煮熟的螃蟹一样红澄澄的,额头上全是汗,眼睛蒙了一层水雾,眸子深处有一种亮得吓人的渴望在迅速膨胀。
“我浑身好热,你能不能帮帮我...”钢蛋牵住莱昂的手。
钢蛋的手像熔浆一样烫得吓人,莱昂意识到情况不对劲,甩开钢蛋的手,捡起药瓶子看了一眼,扶额说:“你这家伙真是蠢到家了,怎么会吃那种药?”
“救...救救我,好痛。”钢蛋半跪下来,身子蜷缩成虾米,浑身像是烧着了一样。
莱昂似乎也被传染了疯劲儿,理智在心中高呼:“为什么要管他?我巴不得甩开这个像黏在鞋跟上的口香糖似的傻瓜,又不是我给他下的毒,完全是他自作自受,活也好,死也罢,都是他自己的苦果,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这是你自己乱吃东西的下场。”莱昂冷漠地俯看在地上疼得打滚的钢蛋,抬腿离开了。
钢蛋像只被丢弃的小狗一样无声呜咽,他放弃挣扎,任由万蚁噬心的疼痛逐渐侵蚀身体。
莱昂,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还是选择丢弃我了。
钢蛋的胸脯像是开了一个大洞,呼啸的风穿堂而过,带走所有抵抗地心引力的力量,他有些发困,一个声音从心灵深处传来:“睡吧,就这样永远睡下去,没有人会因此而难过。”
一桶冷水从头上直接浇了下来,钢蛋抹开眼前打湿的头发,惊慌地说:“谁在这里?”
莱昂一贯疏离清冷的声音响起,“现在感觉身上好点了没有?”
“噢,莱昂!我以为你走了。”钢蛋的眼泪像珠链一颗颗从长长的睫毛跑出来,和脸上残留的水珠一并顺着下巴落到地面。
钢蛋哽咽说:“我,,,我以为你丢掉我了。”
“说什么没用的废话!我问你,现在好点了没有?还没好我再打一桶去。”莱昂提起水桶又准备往屋外走。
“不要!我,,,好了,只要你在这里陪我就行。”钢蛋小心翼翼地说。
“这是你说的。”莱昂放下水桶,盘腿坐在钢蛋身边。
“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钢蛋的气息沉重,脸颊上的红晕没有褪去。
莱昂拍拍钢蛋的后背:“我在帮你解决这件事不是吗?”
“不行。”钢蛋摇摇头,湿漉漉的眼睛似乎在向莱昂求救,“你可不可以再帮我多一些?”
钢蛋竟然在亲自己的喉结,吻过的地方像被火燎了一样发烫,莱昂崩溃地想,钢蛋疯了,自己也快要疯掉了。
“莱昂...”钢蛋的胳膊搂住莱昂的脖子,高挺的鼻子在莱昂的锁骨处蹭来蹭去。
莱昂红着脸说:“不要得寸进尺。”
“该死的,,,”莱昂觉得自己也疯了。
“你来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听着,我只帮你这一次。你今天很幸运,我没有趁手的武器,要不然现在你的脑袋就要开花,,,嘶,你属狗吗!乱咬什么?”
有的时候,钢蛋会想象现在这种场面,在莱昂睡着的时候,这种机会很少见,莱昂几乎不会睡得很沉,但如果某一天晚上吃的东西多了,加上他多聊会儿天,莱昂偶尔会在深夜呼吸平稳、面容舒展、沉沉地睡过去,月光透过狭窄的窗户的铁栅栏,轻柔地铺开在莱昂脸上,抚摸、亲吻莱昂柔软的脸颊。
钢蛋无比羡慕月光,因为他只能一动都不能动、一声都不能发出地躺在床上看莱昂。
莱昂,在钢蛋的眼里,是杏子,柔韧的果皮下面是软嫩多汁的果肉,咬下、咀嚼、吞咽,鲜甜的果汁在口齿流连。
如此美味的果肉之下,是坚硬的果核,即便使出浑身架数,软磨硬泡,凿开了果壳,里面也只有能让麻痹神经的、有毒的、苦涩不堪的果仁。
而对钢蛋来说,这甘之若饴。
他宁愿吞下有毒的果仁,莱昂的灵魂和身体,连皮带肉吞咽下去。
这是他见不得光的、从未有人知晓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