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刻,雪青棠窥探到些许风惊落的道,如同隔着一层纱,看见模模糊糊的景象。
超脱,博爱,使她成为水缸里的游鱼,被高层次的生命观察。世界之内的每一次震动,不过是水面荡起的涟漪。
无论是水缸倾覆,还是游鱼死亡,都无法影响或是改变她的观察。
雪青棠神情恍惚,沉浸在玄而又玄的状态,在风惊落一声脆亮的‘醒来’呼唤声中,她身体颤抖一下,视线聚焦。
她差一点迷失了。
风惊落抬手阻止她开口,“不必多言,回去仔细感悟,能明悟几分全看你自己的造化。”
雪青棠怔怔地向外走,连道谢都忘了,整个人魂游天外,一遍遍回想刚才看见的一切。
隔壁白玉歌不知何时停下,背脊倚靠墙壁,感受一墙之隔传来的波动。那张自从跟到覃州城后,始终带着几分郁气的脸,极轻的垂目笑了一瞬。
他从其中感受到包容一切,又置身事外的意念。情感或是某人某物,最终都会如流水般,从风惊落指间流过,她不会抓住任何东西。
白玉歌自嘲心底涌现的卑劣想法,尽管风惊落对云少宗有些许不同,但必不可能为他停留,多加眷顾。
那些微不足道的疼爱不过是昙花一现。白玉歌仰头,颓然地抱臂看着天空飘落的雪花,他是在庆幸云少宗不愿修行吗?
庆幸只要他努力修行,追上风惊落的脚步,仍然有机会远远看着她的背影。
雪青棠走后,风惊落目光移向朱红色的墙面。其实,她并不是很能理解白玉歌的执着,只是赢过对方几次,或许是不甘才让他追逐在自己身后。
如今来看,风惊落不知道他何时改变心思,可能白玉歌自己也不知晓。
各有各的事情做,时间流逝亦随之加快,匆匆到了深夜。
天上的月不明显,蒙蒙的白光,像是天幕洇湿的一片水渍。
风惊落推门走出,跃上房顶,盘腿坐下抚平衣摆,有序地取出矮桌、酒壶、酒杯。
才将腕口搭在膝盖,望向朱红围墙上面铺着的瓦片,以及更远处的院内造景。
她很喜欢站在高处,鸟瞰的视角,可以使一切事物清晰地浮现在眼底,随她心意掌握。
眼皮抬了抬,伸手端起一旁酒壶倾倒酒水,拿起酒杯举在唇边,她像是在等待某位迟迟未来的客人。
不知哪起的风,吹动池塘湖面,荷叶摇晃,树影婆娑。
只一瞬,围墙上突兀出现一袭白衣的身影。他披散头发,穿着交领宽袖缎面衣袍,表面流动着淡金色的百花盛放图,腰间系着腰带收紧,缀着一块月牙白的玉佩。
形似烟雾的淡淡灰色从拂动的发丝间露出,曾经锐剑般不可靠近的气质消失。
此时,月下人如玉,纤纤芙蓉腰。
平添几分脆弱,如易被拨散的水面月影。
嘴唇微张,风惊落压眉,杯中酒水震荡,她收敛神色不语。
白玉歌携带衣服流动的银白光泽,徐徐落在房顶坐下,为自己斟满酒杯。
四周的寂静使他的心跳过于明显,白玉歌不确定风惊落能否听清,只是不停用指腹摩擦杯面,一同盯着围墙。
“少见你穿成这般模样。”触碰微凉瓷杯,淡淡花香的酒液流入咽喉,她偏过头,嘴唇残留水光。
“倒叫我一时晃了神。”
酒杯颤抖,打湿白玉歌指尖,他托杯一饮而尽。许是不胜酒力,耳根立刻红了起来。
“本就无事,便想着穿得清闲一些。”
他眼神一直在闪烁,回避风惊落望着他的目光,转移话题,“我此前以为你不会喝酒。”
也不曾与谁有过于亲密的关系,可同行这段时日,才乍然发觉。风惊落不仅会喝酒,还有一位有名的好友,与姜宸也很是亲近。
她并不如外表那般冷漠,会不惜损耗精力,也要送雪原国女王归国。
他从不曾真正地了解过她。
“此前你也并未和我平心静气地坐在一处。”他见到自己,无非是举剑讨打,屡败屡战。
白玉歌假借倒酒掩饰尴尬,看着酒液流淌,忽地顿住抬起头,“我的确一直自顾自地追在你身后,自大傲慢地以为了解你。”
甚至,以为她们是一样的。
“你比我所了解的更鲜活,可笑我自以为是以为懂你。”他睫毛很长,在凹陷深邃的眼窝内,轻轻盖住失落的眼睛。
“我这无礼的人,一定给你带来许多麻烦。”
被衣服的光泽一晃,他白得发光,风惊落眯起眼睛,手肘撑在桌面托举下巴打量他,“你认为我是什么模样?”
白玉歌不假思索地说,“淡漠,孤傲,强势,没有人能走进你的世界。”
手掌轻轻摩擦下唇,她笑了一下,“不知为何,很少有人会靠近我,倒成了我冷漠孤傲。”
“你眼中所看见的我,不过是投射而出的自己。”她说,“白玉歌,淡漠的人是你,孤傲的人亦是你。”
白玉歌怔然。
“入尘可曾提及过我?”
白玉歌本能回道,“说过。”
“何等模样?”
“温柔。”
笑意加深,她放下酒杯,“因为他是那样的人,所以一切景物呈现在他眼中,都是美好而温柔。”
“你并非不了解我,而是不了解你自己。”她的话使白玉歌身形一颤,短暂出神后,他等待风惊落继续说下去。
“我知晓自己想要什么,入尘同样知晓他想要什么。闻玄清,姜宸,甚至许莫白都知道。”
“你呢?白玉歌,你想要什么?”
垂下的眼皮抬起,瞪圆,手指蜷缩进袖口,他回应风惊落的目光再次愣住。
他想要什么?
他记得幼时长老们的教导,身旁人的努力都是为了成为强者,所以理所当然的他也应该追寻强大。
白玉歌如此奉行,直到遇见更强大,无论努力多少次都没办法战胜的风惊落。
之前他并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得知风惊落将要定亲。那一刻,心底翻涌的慌张,让他确定追寻不是不甘,而是从未被他了解过的爱慕。
“我想……”白玉歌不再回避目光,语气也开始果决,“追上你。”
“不是因为曾经的教导,也不是因为你强大。”
“我想看着你,始终看着你。”再度拿起酒杯,喝得仓促。
“我一直按照那些规矩行事,漫无目的不知为何而做,做了又有什么意义。”他笑得像一声叹息,“云少宗言我将你当成皓月,想来也有几分道理。”
“我望着月,便不觉得黑夜孤冷,我也未曾想过让月坠下高空,”余光看向风惊落,她嘴角上扬,五官柔和下来,有种说不出的缱绻温柔。见他望着自己不语,挑起眉尾示意他继续说。
心脏漏跳,恍若心底封藏的箱子被亲手打开,暴露出他所有泛着甜味的心思。
“我只想奔月而去,”他磕磕绊绊地说,手掌挡住脸,“可是……可是,你却在我眼前将光照向他人。”
“……”他沉默几秒,“我承认我很忮忌云少宗,我认为他配不上你,所以擅自追到覃州城。”
他又沉默了,袖下手掌握拳,侧身瞧着一旁的矮松,垂发挡住他的脸,让风惊落看不清他的表情。
“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自信并不长云入尘差,而且他认识风惊落的时间更长。
白玉歌不止一次希望,能看见风惊落笑容的人是自己。
“你太执着。”风惊落无奈,“久了就会成为执念,只会害了自己。”
“我不曾厚待你,尚且要成仙随我而去,若是偏爱三分,”风惊落逗趣道,“你岂不是要忘乎所以?”
“你的心越重,仙路走得越难。”声音沉了许多,“会渡不过雷劫,只有让自己变得空空荡荡,放下一切才能安然走过。”
白玉歌转回头,思忖许久才道,“倒是让你小瞧了。”
他将垂落的头发捋到背后,拉长下颌到脖颈的线条,“我同是天骄,虽比不得你,但自信一定能渡过雷劫。”无非是惨烈一些罢了。
“我所追逐的是月亮。”他不偏不倚地看着风惊落,功法改变他原有瞳色,却并未让他如这灰色一般黯淡。
他的情感始终浓烈,藏在无人问津的心底。
“所以摔断几千次羽翼也是理所应当。”
风惊落惊诧,随即大笑起来,她笑声如风铃一样纯净,清脆。周身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化作初春的暖风。
正如她所言,眼前的她没有淡漠,孤傲,只不过是世间万千生灵之一,没有例外。
而他总是想替她镀上一层层的光。
目光略有欣赏,白玉歌出奇的坦诚且直白青涩的情感,赤诚袒露于她眼中,令风惊落感到有趣。
人总能为了某些钟爱之物,短暂突破以往的生存轨迹。
风惊落站起身,衣摆被风吹动,她已经记不清是多久以前的想法,此刻仍是如此,“世间的关系,不过是一场短暂的相逢,持久的别离。”
“放下才能拿起来,拿起只为放下。”
“白玉歌你会拿多久?又会何时放下?”语气像是旁观者,巧遇河流改道,不知将奔向何处,而驻足观察,也带着劝诫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