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从守备军府回程的马背上,厉北离大腿的伤口传来阵阵灼痛,像是有火炭在皮肉里滚动,视线开始发飘,他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借着疼痛保持清醒。
"将军?"乔明玉策马靠近,突然伸手按住他渗血的腿,"伤口发青了。"
"无妨。"他的声音已经哑了三分。
冷千秋从侧面一把扣住厉北离的手腕,三指压在脉门上。片刻后,他脸色骤变:"毒素入血,必须立刻放血解毒。"
"就近吧。"乔明玉环顾四周,指向不远处一座废弃烽燧,"先去那里。"
烽燧内蛛网密布。厉北离背靠斑驳土墙坐下时,冷汗已经浸透里衣。
冷千秋单膝跪地,割开他被血浸透的裤腿,伤口周围泛着诡异的青紫色,血管根根凸起。
"白狼部的毒。"冷千秋从腰间皮囊取出小刀,在火把上灼烧,"会麻痹心脉。"
厉北离抓起一根木棍咬在嘴里,点头示意。刀尖划开伤口的瞬间,他浑身肌肉绷紧如铁,却连哼都没哼一声。黑红的毒血涌出,滴在沙土上形成大大的血洼。
乔明玉突然起身:"我回去找师兄,白狼部的毒他比我们熟。"
"回来!"厉北离吐出木棍,唇边沾着血丝,"不准去。"
"将军是怕欠他人情?"乔明玉笑得眉眼弯弯,"放心,他才是最怕将军死了的那个人。"
说罢闪身出了烽燧,身影眨眼消失在暮色中。
冷千秋继续挤压伤口,直到流出的血变成鲜红色。他撕下衣摆包扎时,忽然低声道:"忍很久了吧?"
厉北离这才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四个血痕触目惊心。他喘着粗气扯了扯嘴角:"一般。"
"嘴硬。"冷千秋系紧布条,力道故意重了三分。见厉北离疼得眼角抽搐,又放轻动作,"白狼部义子后边那招,是冲着你颈动脉去的。"
"知道。"厉北离望向烽燧外渐暗的天色,"他留了后手,刀锋偏了半寸。"
冷千秋突然抬眼:"你本可以斩他右臂。"
"然后呢?"厉北离喘着粗气,"让阿史那昆有借口开战?"他试着活动伤腿,疼得倒吸凉气,"柟州...可经不起两面受敌。"
冷千秋沉默地添了把柴火。火光跃动间,他冷峻的侧脸线条柔和了几分。
半个时辰后,马蹄声急至。
任烟辰踹开破门,黑袍上沾着新鲜的血迹。他瞥了眼厉北离的伤腿,嗤笑道:"逞英雄的滋味如何?"
乔明玉抱着个皮囊跟进来:"唔…我就说他怕吧。"
"小疯子话挺多啊?"任烟辰蹲下身,突然掐住厉北离下巴迫使他抬头,"看着我。瞳孔还没散,死不了。"
厉北离挥开他的手:"要救就救,不救就滚。"
任烟辰大笑,从怀中掏出个粗瓷瓶扔给冷千秋:"外敷内服,三天别动武。"
他转向乔明玉,挑眉道:"你看上这小子了?"
"这不重要。"乔明玉打开皮囊,里面竟是冰镇的葡萄酒,"重要的是他不能死。"
任烟辰拔出塞子灌了口酒,喉结滚动间酒液溢出嘴角:"放心,我不会让他死的。"
他抹了把嘴,眼中闪过狼般的凶光,"他只能死在我的刀下。"
冷千秋突然将解药瓶重重搁在石板上:"要杀他先过我这关。"
烽燧内骤然寂静。
任烟辰眯起眼打量冷千秋,目光从他紧抿的唇角滑到握剑的手,忽然笑了:"冷大人这是...?"
"职责所在。"冷千秋面无表情语气冰冷,"他死了,柟州必乱。"
任烟辰凑近冷千秋耳畔,呼吸故意喷在他颈侧:"说谎。"
话音未落,冷腰间的短剑已抵住他腹部。
"再近半分,我让你肠穿肚烂。"冷千秋声音比剑锋还冷。
任烟辰不退反进,任由剑尖刺破衣料:"好啊,看看谁先……"
"够了!"厉北离暴喝一声,踉跄着站起来,刚迈步就栽向前去。冷千秋箭步上前扶住,任烟辰却抢先一把扣住厉北离的肩膀。
三人僵持的刹那,乔明玉突然笑出了声,"诸位。"
他甜笑着抽出匕首,"要不要我帮你们二位放放血?"
子夜时分,厉北离在剧痛中惊醒。烽燧顶层,冷千秋独自站在垛口处眺望。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银边,腰间玉佩在夜风中轻轻晃动。
"不睡?"厉北离拄刀走来。
冷千秋没回头:"不困。"
两人沉默地望着远处白狼部的营火。许久,冷千秋忽然道:"任烟辰给的解药没问题,但他在酒里下了软筋散。"
"知道。"厉北离冷笑,"闻到苦杏仁味了。"
"为什么不说破?"
"因为他确实救了我。"厉北离握紧刀柄。
冷千秋终于转头看他。月光下,这位天督府指挥使的眼神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赞许:"你比我想的能忍。"
厉北离望向更远处的黑暗:"这才刚开始。"
厉北离的伤腿黎明时分溃烂流脓。冷千秋掀开染血的布条时,伤口已经泛出死灰色,腐肉边缘爬满青紫的脉络。
“当时没及时上药…”冷千秋皱着眉说道。
“死不了。”
任烟辰踹开房门闯进来,黑袍下摆扫过门槛:"谢家的人应该到了。"
他瞥了眼厉北离的腿,嗤笑道:"瘸着腿怎么守城?"
厉北离抓起酒壶浇在伤口上。烈酒灼烧腐肉,他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来的人是谁?"
"这事儿你得问小疯子。"任烟辰突然蹲下身,匕首抵住厉北离的伤腿,"截肢?还是等死?选一个。"
冷千秋的剑瞬间出鞘三寸。
"别紧张。"
任烟辰的刀尖划开腐肉,黑血汩汩涌出,"我在漠北见过这种毒,要挖到见骨才行。"
他抬头咧嘴一笑,"不过疼死了可别怨我。"
匕首剜进血肉的闷响令人牙酸。厉北离抓碎了太师椅扶手,木屑刺入掌心,鲜血顺着手腕滴落。他的呼吸越来越重,眼前阵阵发黑,却始终盯着沙盘上赤羯部的标记。
“呦,可以啊小子,挺能忍?”任烟辰不着调的笑,“早知道再挖深点了。”
他喘着粗气推开任烟辰,"你回去等他们找你。"
“等着,这局绝对有意思。”
任烟辰轻笑着,转身时看了一眼冷千秋,“冷大人多喝点酒,柟州夜里凉。”说罢便离开。
任烟辰一回到府中,便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的府上向来不要伺候的人,但他一踏进大门他就知道,府中有人。
任烟辰来到内堂,看到桌前立着一位斗篷遮面的男人,嗤笑道:"谢二爷好大的排场,进个柟州城还要钻狗洞?"
谢延摘下斗篷,露出胎记:"任将军,令尊当年也这么嘴硬。"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钥匙,"黑水河往西三十里,有座废矿。"
"什么意思?"
"赤羯部的人在里面炼毒。"谢延将钥匙滑过桌面,"用的正是厉家祖传的方子。"
钥匙"当啷"停在任烟辰面前,"你说...这事要是传到厉北离耳朵里..."
任烟辰突然暴起,破刀抵住谢延咽喉:"你他妈栽赃?!"
"别急。"谢延慢条斯理推开刀刃,"矿洞里有具尸体,穿着河西军的服饰。"
他凑近任烟辰耳边,"心口插着把刀,刀柄刻着'厉'字。"
与此同时,乔明玉正用银针挑开厉北离的皮肉放血。
"谢延进城了。"少年头也不抬,"见了任烟辰。"
冷千秋递上一块染血的布条:"赤羯部今早处决了三个探子,说是偷了首领的宝贝。"
厉北离盯着布条上的焦黑痕迹:"硝石?"
"嗯。"冷千秋指尖捻开布料,"足够炸平半座城的量。"
乔明玉突然将银针扎进厉北离腿根大穴:"将军可知,任烟辰每月十五都去黑水河对岸?"
剧痛让厉北离眼前发黑,却笑起来:"知道...他去见赤羯部的巫医。"
手指深深掐入床板,"说是治癔症。"
谁也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窗外传来打更声,梆子敲了三下。冷千秋和乔明玉一直沉默的看着厉北离。
厉北离喘着粗气看向两人,"怎么了?你们查到了什么?"
乔明玉从袖中抖出半张矿图:"谢延要坐实你私开厉家矿的罪。"
冷千秋剑尖挑起染血布条:"赤羯部要在议和宴上炸死白狼部使团。"
"然后呢?"厉北离撑着坐起身,"栽赃给我?"
"不。"乔明玉回答,"是栽赃给任烟辰。"
任烟辰踹开防御使衙门后门时,厉北离正在煮茶。茶汤沸腾,白雾模糊了两人视线。
"谢延找过你。"厉北离陈述道。
任烟辰甩出那把青铜钥匙:"厉家旧矿里有具尸体,穿着河西军的皮甲。"他咧嘴一笑,"心口插着你爹的佩刀。"
茶勺"咔"地折断。厉北离抬头:"你想要什么?"
"我要谢延死。"
任烟辰突然俯身,"但不是现在。"
他指向西北方向,"矿洞深处还有东西...足够让谢家满门抄斩的东西。"
冷千秋的剑鞘抵住任烟辰后腰:"说清楚。"
"军饷。"任烟辰吐出两个字,"永隆十一年的那批。" 笑着补充。
"明日午时。"任烟辰转身就走,"赤羯部会'偶然'发现那个矿洞。"
乔明玉把玩着断成两截的茶勺:"师兄,你站哪边?"
任烟辰在月光下回头:"我站死人那边。"
厉北离摩挲着青铜钥匙,忽然轻笑:"冷大人,河西大营最近是不是丢了几套甲胄?"
冷千秋会意:"正好五百套。"
"乔明玉。"
少年正在煮新茶:"在呢。"
"去告诉谢延..."厉北离将钥匙按进桌案,"就说任烟辰偷了他的宝贝。"
钥匙在木纹中刻出一道深痕。厉北离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伤腿的疼痛忽然变得清晰而锐利。
"既然逃不掉..."他轻声道,"那就应邀与天战。"
冷千秋突然明白了什么,反手握紧厉北离的手腕:"与天战?"
厉北离望向更远的苍穹,"就是告诉这天……"
"柟州,从今往后要自己定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