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姚临走的时候,用胳膊肘碰了碰杜宁扬,做贼似地悄悄问:“你今天非要把床和四件套买下来是为了闻序吧?怕这个无家可归的小男孩没地方睡?”
小男孩?
人家很猛的好吗。
杜宁扬“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点了点头,“是啊,欠他的。”
毕竟她害得他无家可归嘛,还是淮城最富贵的那种家。
“我看你是陷入恋爱了,”看着杜宁扬满面春风的样儿,祝姚言之凿凿,“挺不错,本来还以为你这个轴人走不出来。”
她否认,“没恋爱……不合适。”
“真的,”她强调。
确实不合适,哪哪儿都不合适,祝姚无力反驳,悻悻地劝,“谈恋爱要什么合适,开心就完事儿,又没要你再婚,哎哟时间不早,我先走了,不然今晚小桃儿又赖我妈家不走。”
她把着楼梯的扶手,冲楼上喊,“闻序,我先走了啊,有空再来看你们。”
“哎,好,”闻序也朝下喊,“祝姚再见!”
俨然是男主人的模样。
杜宁扬也扯着嗓子问:“你搞定没,我们去步行街上吃点东西,再给你买点日用品。”
她今晚打算先回家,收拾点衣物和工具,明天再一点一点地搬过来。话音刚落她就有点后悔了,闻序作为一个年近三十的成年男人,还在异国待过那么长时间,基本的生存能力肯定有,完全可以自己去吃饭买东西。
她脑海里总有“闻小少爷”残留的封建余孽,总不自觉地把他和“弱不禁风”,“弱柳扶风”联想到一起,尽管他现在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男人,而这点她亲身体验过。
总之,还是有种不真实感。
更不真实的是自己竟然有给闻序当妈的潜质。
这太恐怖了,要不转他点钱,拍拍屁股走人得了。她往上看一眼,嗨呀,又有点舍不得。
“等会,我把浴室擦出来,”他有点洁癖,正和装修遗留的水泥点子作斗争,“很快!五分钟!”
“噢——那你快点。”
杜宁扬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玩手机等闻序。
手机提示Q.Q已经有十来个版本没更新。现在已经没人用Q.Q了,她连密码都是关联了短信才能登录。杜宁扬想了想,把这个年代久远的破软件删除了。
扬起头,天边是泛着浅红色的晚霞,淮城的天倒没变过,黄昏时分能迷倒一大片路上的行人,她记得祝贺分享过类似的照片,心里又因为祝贺的二十四万块钱纠结。
十年的感情,不管前半段是不是她单恋,后半段算不算两情相悦,总是难以在短时间内割舍,她几乎把祝贺当亲人。
哎,但现在醒悟又有什么用呢?要是早上个半年他们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杜宁扬采纳了祝姚的建议,打算以后把钱都还给小桃儿,用在小桃儿身上。
“去吃什么?”闻序走到她身后,“我请你。”
“你请我?你哪来的钱,”杜宁扬昨天分明看到他的银行卡都被冻结了,难不成他唬她呢?
“早就不想在家住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所以偷偷攒了点私房钱,有备无患。”
闻序摸了摸杜宁扬的脑袋,仿佛她是一只红长毛的小狗,“笨蛋,你过得这么努力,我怎么好意思当你的拖油瓶?不过我也没攒多少,得省着点儿用。”
合着昨天她是帮他演了场戏,他在电话那头顺水推舟!
杜宁扬瞬间不高兴,被人利用的感觉很差劲,挥起爪子作势要揍他,闻序轻轻扣住她的手腕,满脸真诚地说:“水电费我来付,我也会按时按月缴纳房租。”
就这?
杜宁扬依旧蹬着闻序,眼神好像好刀了他。闻序沉声,“不过,要好好谢谢你,没有你我是跨不出这一步。以前是,现在也是,一直都是。”
“现在也是”好理解,“一直都是”乃男人哄骗女人的甜言蜜语,但“以前是”是什么意思?
杜宁扬愣愣神,很怕他接着来一段深情告白,让她回顾过去,发觉当时自己是做了多错的决定,错过了多真挚的一个人,然后一步错步步错地走到了现在。
她不想回顾过去。
她时常错觉自己人生失败。
闻序的人生大概也挺失败,所以他们在冬天刺骨的风里重逢,抱在一起取暖和疗伤,这样的关系不适合再深入心底,留在表面就很好。
对,不能再让他说下去。
杜宁扬用力抽回手,站起身拍拍裤子后的灰,装作若无其事道:“算了,懒得跟你计较,去吃东西,饿死我了。既然你请客,管你有钱没钱,我要吃火锅。”
闻序也站起身,跟得了特赦令似地,倍儿开心地说:“得嘞!”
点菜的时候,杜宁扬看到了“黑豆冻豆腐”,她小时候吃火锅最喜欢吃冻豆腐,自从在祝贺二十岁生日会上被冻豆腐烫到以后,就再也不点了。
触景生情,睹物思人。她就这么跟和最爱的冻豆腐结了仇。
“还要不要加菜,”闻序见她的笔悬在“黑豆冻豆腐”上好一会,迟迟没往下落,“这个好吃,又不贵,想吃就点呗,煮得久久的入味又弹牙。”
“好吧,那就点一份。”
他说话的语气太畅快了,她的心结仿佛被根仙女棒轻轻一点解开了。
夹起第一块浸满红油的冻豆腐时,雾气迷了她的眼睛,惹得她想哭。
以前怎么能孬到因为一个男人连块冻豆腐都不敢吃?这么柔软、纯良又平价的冻豆腐。
闻序隔着雾气,把她当小朋友似地轻声哄,“别急,吹吹再吃,别烫到了。”
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豆子的香气溢满口腔,豆腐在嘴里duangduang地跳舞,好吃,真他妈好吃。
这十年就这么过去了,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过去的事情,难免回顾,但也既往不咎了。
杜宁扬笑中带泪,笑得释然。
-
饭后两人在步行街上溜达,浑身火锅味。
杜宁扬指着小服装店问闻序要不要进去买几件衣服凑合穿穿。
闻序身材好,可以说是个衣架子,穿小店里老旧过时的款式也不难看,他摸摸材质,摇摇头。
“扎,”他轻声说:“再看看。”
他本质上是个豌豆公子,虽然精神受控制,但物质上韩玲是半点儿没亏待过他,他没过过半天苦日子,严格上来说没过过小康日子,甚至小资日子都没过过。
连逛了好几家,他要么嫌扎,要么嫌难看,杜宁扬叹口气,“要不你还是回去吧。”
闻序摇摇头。
杜宁扬看看时间,快到杜敏达和方芳睡觉的点儿了,回去把他们弄醒了又要挨说,得快点打车了。
她说:“那就别怪我没带你大采购咯,你今晚得就着火锅味睡觉。”
“这么关心我啊?”闻序眼里带笑。
“没,”她立刻否认,“我是真觉得你该回去,真的,普通人的日子过一天也够了。”
他们上午坐了公交车,她教他开蓝牙刷公交二维码;中午去路边快餐店对付了两口盒饭,十块钱两荤一素,他剩了大半盒;下午跟泼皮似地和导购讲价;晚上下了个团购软件,买了两张代金券付款,喝的是写五星好评送的酸梅汤。
他完全不适应这样的生活,跟初到地球的外星人一样。杜宁扬全部悄悄看在眼里。
他干嘛非得吃这些苦?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她跟他一样有钱,绝对当一只韩玲最温顺听话的小狗,她让她干啥,她就干啥。除了娶夏至棠,她和夏至棠不对付。
闻序没动静,杜宁扬收回思绪,仰起头来看他。他低着头和她对视,酝酿风雨。
她先沉不住气,低下头看斜前方的砖地,“喂,你干嘛不说话?公交车快来了,我要回去了,你回店里记得锁好门,明天我早点过来做清洁。”
说罢就要走,他一只手擒住她的肩膀,声音里竟然有点……受伤,“以后别说这样的话,别老说让我回去,不要嫌弃我。”
她听出了好多情绪,委屈、心酸、不甘、还带着点撒娇意味。
“我们一起加油就好了。”
语气一如遥远的那天,站在“优秀作品”前发出的邀约。
“我会适应和改变。”
却又带着一些成熟后的稳重和可信。
又是这样的时刻,马上就要触达心底的时刻,杜宁扬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然后公交车到站,落荒而逃。
闻序走路回到店里,一楼空荡荡,连个牌子都没有;踏步上二楼,二楼只有两张床,床上是胡乱套好的被子和枕头,月光洒下,清凉空旷。
连沐浴露和洗发水都没有,冲完凉,他半身倚着床头,实木床硬硬的硌着他的背,窗外有只浅蓝色的鸟扑簌扑簌地飞过,留下轻盈的小影子。
好自由啊,不用睡前非要喝完那一杯甜腻的牛奶,不用在十一点分秒不差准时地入睡,不会被检查是否真的睡着。
对着床的是一整面白墙,而非摄像头;床头柜上的手机不必设置六点五十起床的闹钟。
一夜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