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贺离开回声前,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折叠了好几次的A4纸张,放在了茶水柜上。
搁在那儿怪显眼怪烦的,等祝贺走了,杜宁扬挪动到茶水柜前,展开来看。什么呀,看着真费劲儿,密密麻麻的字挤在一页里。
这是吴悠的忏悔信。
她忏悔的第一件事,就是她的名字。
她的真名是“吴悠”,一直都是“吴悠”,那时候他们太天真,太容易轻信别人,也不多想一想,哪个高中老师家庭会给独生女起名叫“忧”。
信里她说:“本来对于网络世界怀有戒心,所以给自己起了个相似的假名,但越往里面探寻,认识的人越多,就越感受到你们的真心,时间久了,我就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吴忧’,我给自己编了一些曲折离奇的故事,把父母塑造成毫不关心小孩的恶人——只是想把自己塑造得与众不同,网络里的人很好,会真的因为那些错漏百出的故事安慰我,关心我。”
“特别是你,”信里她补充道:“我常常对你感到愧疚,越愧疚就越喜欢你,然后离不开你,从虚拟世界到现实世界,越来越错。”
故事的发展不由吴悠所想,直到自己真的把网络牵扯到现实世界,和祝贺见过一面又一面之后,在祝贺真的为了她搬到了深城,租了房子住到一起之后,她才开始慌张。
她想,先瞒着吧,她也不是完全的满嘴谎话,至少她对祝贺的喜欢是真的,至少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里,她是快乐的。
直到那封挂科延毕的挂号信寄到家里,她才真的慌了神。爸妈打电话过来问,终于是瞒不住了。
电话里,他们并没有责怪她,而是请她“先回来一趟,我们一起想办法,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于是在祝贺外出升级硬件的那一天,她主动搭车回了趟家,她家住在深城中心城区的高档小区,地铁线路四通八达。
迎接她的是一桌精心烹饪的菜肴,挂号信放在茶几上,下面压着的是父亲生病的诊断报告。
她的爸爸对她说:“爸爸可能照顾不了你很久了,以后你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了,我们看了看你没通过的科目,咨询了你的辅导员,努力补修,一年以后是可以拿到毕业证的。”
“之前是我们工作太忙,忽视了你,爸爸妈妈向你道歉,”吴悠妈妈一个劲儿地往她碗里夹菜,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这一年你爸爸病了,我们瞒着你忙着四处看病治病,确实精力大不如前……”
“提这些作什么?”吴悠爸爸打断道:“爸爸一辈子教书育人,送很多小孩子去到梦想的学府,但爸爸还是最想看你穿学士袍的样子,深大的计算机系多难考,可你就是说上就上了。”
饭桌背后是展示柜,开放格容易落灰,她妈妈就总是那块小毛巾擦拭,把每一件都擦得干干净净,亮晶晶。这里面一半是父母作为老师获得的奖杯和荣誉,一半是她从小时候开始就拿到的奖状。
“我盯着我爸爸的脸,发现他真的消瘦了许多,柜子里那些闪亮的荣誉闪得我眼睛痛,那餐饭是就着眼泪吃的,特别咸。”
吴悠向父母保证会戒掉游戏,回归正常生活,但没想好怎么和祝贺说分手。与过去糟糕的生活状态说再见不一定等同于分手,但她了解自己也了解祝贺,他们只要见面就会和好,和好意味着继续沉沦在虚幻世界当中。
他们爱那风光无限。
他们并没有在残酷的现实世界里相爱过。
她的戒网过程也并不顺利,在卧室房间里,望着满墙的书,她的内心感到很焦虑,迟迟平静不下来,升级的经验数字在脑海里盘旋,手指抑制不住地想要按响键盘。
走的时候还剩一关没打,打完这个怪就好了,就能升级,保住排行榜上的名次。
心里好痒,像是有蚂蚁在爬,好想挠,好想再玩一把,就一把,再打一场漂亮的仗,潇潇洒洒地收个场,就当告别。不可一世的忧神,怎么能没有一场绚烂至极的告别赛?
一直想,直到夜深了。
翻出家去!随便找一间网吧!把这一关打完!
嗯!就这么办!
去吧!去吧!最后一次啦!
吴悠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偷偷把鞋子从鞋柜里摸出来,以最轻最轻的动作拧开家门把手,却还是惊动了楼道走廊的声控灯。
灯光亮起,她惊恐地回头,发现妈妈站在黑暗的客厅里,冲着她流眼泪。那个瞬间,她永远也忘不了。
那晚吴悠没有走成,她主动提出想去戒网中心。她说:“去里面待一段时间就好了,我有信心能成功。”
吴悠爸妈第二天一早,就开车带她过去,四十分钟的车程,他们一直很沉默,在心底给彼此加油打气。
可刚到接待室他们就退缩了,被经理领进来时路过一排又一排的铁丝网,像关犯人似地;坐在沙发里听着经理介绍的成功案例,被送进来孩子们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经理看出他们的犹豫,“对于极少数极个别网瘾特别大的,特别是男生,会采取一些强硬措施,但这都是父母知悉的,都会签署知情同意书。”
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娇娇公主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吴悠吓得脸都惨白。吴悠的爸爸起身,正色道:“我们先回去考虑考虑。”
回去的路上,她终于被吓出了眼泪,在轿车的后座上哭着担保,说自己一定会靠自己戒掉网游。
她也敞开心扉,“但我不知道怎么跟祝贺说分手,我没有勇气。”
吴悠的妈妈说他们会去想办法,她相信祝贺是个好孩子,会理解他们的苦衷。过了几天他们告诉她,已经和他说明了,这件事可以彻底翻篇。
那天并非祝贺偶遇了吴悠表姐,而是他们在家中落地窗前,观察到他每天都来小区门口等,希望他不要再来,于是让表姐去将他劝退,对他撒谎说:“吴悠去了戒网中心。”
大概是命运也要让他们彻底分开吧,没过几天,那间戒网中心失了火,这是“吴忧”永远消失的契机。
往后吴悠的生活真的回归了正轨,次年六月她通过了所有考试,穿上学士袍参加了毕业典礼,深城的六月烈日如火,父母亲穿着正式,陪她满校园地转,拍了许多许多张毕业照。
他们亦祝她,“前程似锦。”
接着她乘上了互联网高速发展的东风,凭借深大的学位证和计算机这个香饽饽专业,进到互联网大厂的核心技术部门,成为了一名软件工程师。
她的工资很高,却不敢乱花,攒一小部分,其余的都拿去给父亲治病,能负担起最好的进口药。
她的工作很忙,但好在加班有三倍的加班费,有交通补贴,有晚餐补贴。她没有时间交友,没有时间恋爱,日子竟然也就这么转眼过了。
她的公司甚至离祝贺和杜宁扬住的地方不过四站路,生活圈甚至有交错的轨迹,大概是深城人太多,有太多的吴悠,太多的祝贺,太多的杜宁扬,他们步履匆匆,埋头赶路,所以相逢不识,亦或是唏嘘错过。
沉溺于虚拟世界的吴悠,最终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一头扎进充实的现实生活。
她的结果是好的,只是这结果来得并不光鲜,让她不忍提及。这是以抛弃为名的好结果,代价是来时路上真心的人们。
她因为梦游宇宙的兴盛认识祝贺,也因为梦游宇宙的衰落想起祝贺。
“梦游宇宙在四处找收购买家。昨天公司开了碰头会,让我们部门来负责转手游的技术分析。”
“我重新登录了游戏,发现列表里只有你的账号还亮着,我跟着你的账号去到地图里,对面这个号已经转手卖了几次,并不认识原主人。我想你应该也是离开了这个圈子,但我还是欠你一个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迟到了这么久的对不起。”
“祝贺,你过得好吗?你一定要过得好。”
邮件的末尾,吴悠说,如果他还在深城,如果他愿意再见她一面,希望能有一个机会,郑重地向他当面道歉。
祝贺对杜宁扬说:“吴悠想和我见一面,但我不会去的。”
“你想怎么样,与我没关系,”杜宁扬下逐客令,语气平静,听不出暗涌的破碎思绪,“你走吧,去哪里都行,与我没有关系。”
祝贺知道她爱说反话,知道她表面装作也不在意心里就越是下大雨。
但他也知道,她和他一样,作出决定不会再改。
长期以来的共同生活和经历,让他们两个太相似了,都太念旧,都太心软,舍不得斩断和过去的联系,这一点让他们痛苦,同时惺惺相惜,让他们紧密,却也生出嫌隙。可是怎么办,时间不等人,美丽的记忆像一块盖住沼泽的青草陷阱,让人忍不住上前,而后越陷越深。
她已经决定不再与他相爱,但她不是年少时候没心没肺的吴悠,她不会说不爱就不爱,她会光明正大的告别,但她更需要时间去复原。
而他能做的就是不再打扰。
他表情痛苦,对她作最后的告别和剖白。
杜宁扬,如果可以,我希望那天没有下雨,我没有出门,你没有看到我、没有追出来,这样你会有很好很好的人生。
这是祝贺迟到的忏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