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敏达和方芳朴实了一辈子,并不是为难人的性子。杜宁扬看出他们对祝贺不满意,有很多啰嗦的悄悄话想跟她说。
但她不想听,是他们不懂。一问一答,挤牙膏一般,问的人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回答的人说得辛苦。两边都难受,气氛很僵硬。
是的,他是没有正经工作,但谁规定了赚钱就必须有一个固定路径?
诚然,倒卖游戏装备听起来是不靠谱,但这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梦游宇宙有多火爆,多少人对那些珍惜装备趋之若鹜;
没错,他们是在深城租房子漂着,但那是全国最贵最寸土寸金的地方,有几个人买得起房?
再说,祝家爸妈已经给他准备了一套市中心的婚房,他并不能归为一无所有那一挂。
孩子?他们自己都还没长大,想那么远做什么,不如顺其自然。
对,他们想要结婚,他们连份子钱都合在一起出。
杜宁扬从沙发上起身,扯了扯祝贺的袖子,冲爹妈说:“我们晚上和朋友约了出去吃,到点儿该出发了。”
“不像话!妈妈下午备了菜,都洗好切好了,”杜敏达急忙挥手,想把他们留下,“炒一下子很快的。”
“是啊宁宁,留祝贺一起吃个饭吧,”方芳附和。
她去厨房给祝贺拿喝水杯子的时候,瞟了眼灶台,从前金臻奇来,他们准备十来个菜,怎么到了祝贺这里就变成四五个菜了?
她忿忿不平,脾气上来,一跺脚,“说了约好了就约好了,祝贺我们走。”
祝贺拍她的背让她消气,礼貌而平和地跟两个小老人挥手告别,这点他做得向来好,从来不急脸。
走出楼道,长胳膊揽上她的肩膀,手往她脸上一抹,抹出一手心的眼泪。
“好啦,哭什么,”想着她哭的原因,祝贺忍俊不禁,“你怎么这么傻?”
“你他妈才傻,”杜宁扬哼哼唧唧,呼出一个鼻涕泡,“你看不出来么?他们不喜欢你。”
她从荷包里掏出张纸巾,恶狠狠地擤掉鼻涕泡,仿佛是要擦掉他们对他的成见般地用力。
祝贺倒不是很在乎这些,“你喜欢我不就得了。人和人的信任需要长期建立,他们才见我多久?未来日子长着呢,我要慢慢释放魅力。”
“是么。”
“当然,杜宁扬,我有信心。”
她有时候很纳闷,为什么只有她能看到他的好——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爱情使人盲目,是这样对吗?
这是爱情吧,所以她愿意当一只飞蛾去扑火。
毕业后的一年多,她接触到了真实的世界,在小小的大厦格子间里,见到了夸张的贫富差距。
公司里有深城本地的公子哥追求她,声势浩大,明目张胆。
害怕积水把廉价皮鞋的底泡烂,雨天她站在大厦的屋檐下等雨变小再走。保时捷停在她面前,说顺路送她回家,她挥手拒绝,笑说:“我男朋友每天都在地铁口等我啦。”
对方不屑地笑笑,冲她招手,说她是“傻丫头”。
或许是公子哥之前追女生从没失败过,很执着,在情人节送她花束,在圣诞节订烛光晚餐,年会时候邀请她跳第一支舞。
可她一次也没应约,连个台阶也不给人家的手工皮鞋踩一踩。
她心思全在那间小而潮的屋子里,那里有她从年少时就喜欢的人。
在她望着湿漉漉的白衬衣,问祝贺“回南天什么时候结束呢”的那天,公子哥追到了公司里新进来的实习生,对方也年轻,也靓丽。发朋友圈的背景,是高档小区里的大平层。
她从来不缺追她的人,她只需点点头,就可以过上物质条件优越的生活。
她知道父母在想什么,她知道他们从不指望她攀个高枝飞上枝头变凤凰,她知道他们想要她稳稳当当的,嫁一个像金臻奇那样稳重踏实的人,不要很大的房子,但不要是潮湿阴暗的小屋子;不用赚很多的钱,但不要有不稳定因素。
祝贺不偏不倚地踩着了他们所有的雷点,把他们那颗期待安慰的心炸得稀碎。
可她喜欢祝贺,这能怎么办?她从来都喜欢祝贺,有时候自己都诧异,自己怎么可以这么没出息。
她愿意陪他去赌那条不被人看好的路。
“想什么呢?”见杜宁扬失神而沉默,祝贺轻轻弹了弹她的脑瓜子,“是不是肚子饿了,在想吃什么好吃的呢?”
他知道她没约什么朋友吃晚饭,纯粹想替他出口气,只是拳头打在最亲的人身上,他不希望她为了他这样。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大家一团和气的样子。
应该是伤心了吧,小女孩杜宁扬。
祝贺捧起她的脸,在两边脸颊一边亲了一下,又像藏珍宝似地把她搂在怀里,告诉她:“我们还会在一起很长时间,不用担心,不用担心,时间会证明一切。”
“知道了,”她收住眼泪,在他怀里一抽一抽,像个发癫的小水泵,“你来想,吃什么?”
“我想到一个好吃的,你肯定爱吃。”
“吃什么的?”
“去了你就知道了。”
祝贺牵着杜宁扬,沿路一直走,淮城的夏末初秋,路边两旁栽种的枫树微微染红,风吹动两人鬓边的碎发,随风舞。
她觉得十分幸福。
祝贺找的吃饭的地儿是个大排档,露天的棚子,摆着木头圆桌和塑料椅子。坐定他点了几个菜,问她:“很久没见少晖了,他家住附近,要不要打电话叫他一块来吃?”
“成啊。”
她很乐意见他那些朋友,她很喜欢一切宣告主权的机会,人人爱的祝贺,现在只能够名正言顺地爱她一个人。
“……关机了,咋回事,”祝贺挠挠头,“我再问问阿良。”
他打的是阿良打印店的座机,“嘟”了一声对面就接了起来。
“喂阿良打印店,噢!加贝兄,哈哈好久不见,少晖?他上半年当兵去了,三月的事儿吧,还是四月,我记不清了,他没跟你说么?他给我留了个言,是不是给你留言看漏了,估计这会儿用不上电话,嘿嘿,我啊,我就不出来吃咯,还要守店子好忙滴,下次你们都回来一起聚聚……那必须的。哎不说了,我这边来客人了,不好意思,拜拜,诶拜拜。”
祝贺挂了电话,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神伤,他点开Q.Q,往下翻聊天列表,找了好久找到了少晖的留言。
时间是半年前,在他最迷茫无措,振作起来又最忙碌焦虑的时刻,忽略了少晖的告别。
亲爱滴晖哥哥:【儿子最近在干嘛?我还是决定入伍了,买了后天的票,十八个小时的硬座牛逼不?分到了青州那边的步兵连,妈的要是空军就好了,好可惜啊。但我会好好加油努力的,等我回来一起开黑啊不见不散思密达。PS.我要是出来找不到工作就要去深城投奔你哟。】
亲爱滴晖哥哥:【我会想你的乖儿子!】
祝贺的手指在摁着摁键,给他补回复。
加贝:【等你回来,哥也会想你的。】
杜宁扬凑到祝贺身边,去看他的手机屏幕,瞬间了解了让他低落的因素。
从前因为热爱聚集到一起的天南地北的朋友,现在一个个去到了不同的角落。他们一个一个离开,有的挥手告别,有的悄无声息。
她静静倚着他的肩膀,试图告诉他她不会离开。
有演艺人拖着音响,拿着话筒,一桌一桌地问:“老板点首歌呗,十块钱一首,送给女朋友嘛。”
“有哪些歌?”
“张学友、刘德华、谭咏麟、陈慧娴、都有……你看看歌单嘛。”
演艺人给邻桌递过去一个塑封都发黄的歌单,“都是金曲来的。”
“老掉牙的歌!”又把歌单递了回去。
一个遥远夏夜的回忆闯进杜宁扬的脑海,是在溪村写生,她学校那个笨蛋帅哥,和那个淮礼的漂亮女孩,对唱了一首张学友和高慧君的歌。
她已经不记得他们两个的名字了,却记得那首歌叫作,《你最珍贵》。
杜宁扬冲演艺人挥手,“叔叔,有《你最珍贵》吗?”
“有啊,”演艺人拖着音箱往他们这边来,“美女你要点么?”
“你会唱吗?”杜宁扬问祝贺。
祝贺一头雾水地点点头。
她又转向演艺人,“我付你钱,把话筒给我们对唱可以么?”
“额,可以啊……”倒是没人提过这样的要求。
接过话筒,一点也不怯场,不管是否走音还是跑调,就这么牵着手唱了起来。
“明年这个时间,约在这个地点……”
“记得带着玫瑰,打上领带系上思念……”
……
“我学着在你爱里沉醉……”“我不撤退……”
“你守护着我穿过黑夜,我愿意这条情路相守相随……”
“你最珍贵。”
尾音落下,掷地有声。伴奏还在响,“咔哒”一声,她拉开冰镇啤酒的易拉罐拉环,倒在两个小塑料杯里。
“祝贺,”一瞬间热烈的情绪翻涌,她伸长胳膊,想要挽住他,“你有没有喝过交杯酒?”
“没……”
“我们试试吧,你手够长,应该可以环得住。”
“好。”
“那我们就算定下来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