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二十二年的生活里,有许多的节点,什么时候该考试,什么时候该去画室,什么时候拍毕业照,什么时候领成绩单……每一个三百六十五天被划分成一个一个小的段落,一环扣上一环,所以走起来格外整齐有秩序,偶有不顺,也能很快归位。
往后日子却不似这般,这些节点在毕业典礼结束后的下一秒瞬间消失——
同学们一个一个撤出校园,各奔东西,昨天还在路上碰到笑闹着打招呼,今天就听说坐上火车去到了远方;刚刚还浓情蜜意非你不嫁不娶的校园情侣,转眼换了对象踏入婚姻殿堂。
所有人都被时间推着往前走,不得不往前走。
祝贺刚入职,年假有限,一年仅有五天,全部交代在杜宁扬和祝姚的毕业季,买好下一个周日早上的票,第二天还要赶去上班。
杜宁扬也就买上了同一趟车。
每每回想起这一天,或许在他们人生中起了重大作用的这一天,她都只能记起这是六月的一个周日,杜敏达和方芳把她送到了候车大厅,但具体是几月几号,几点出门,几号车厢,她全然不知,浑浑噩噩。
临行前的夜晚,空气里浮动着不安的燥意,仿佛明天到来之时,生活将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
方芳依旧是给杜宁扬装了满满两大袋子的东西,都不知道她去哪里搞来这么多蛇皮袋,变戏法似地源源不断。她倚在杜宁扬的卧室门前,一句句地嘱咐。
“妈,”杜宁扬耳朵都起茧了,“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还有小半年就过年了,过年了我就回来了嘛。”
“知道你嫌我啰嗦……”方芳叹口气,“儿行千里母担忧,你体谅我一下嘛。你一个小女生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又没有地方住,工作也没着落,这怎么能不担心。”
“我有朋友在那边,我有落脚的地方,我去到那儿就印简历,实在不行发他个一两百份,我就不信找不着一个破工作。”
杜宁扬“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真的,别担心,我每天都给你打电话,成么?”
方芳问:“真的?哪个朋友?留个联系方式给妈妈,以防万一。”
杜宁扬没说这朋友是谁,背顺口溜一般地说出了祝贺的手机号,方芳迟疑了一下,又问:“你还能背下来朋友的手机号?真不容易,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杜宁扬胡乱编纂了个名字,“大学同学,和我关系好着呢,你不认识而已。再说了,以我的记忆力背下来同学的电话号码有什么难的?”
方芳想起了许多事情,例如某次金臻奇来家里吃饭,开杜宁扬的玩笑,说她都不记自己的手机号,却能唱出电视上购物广告的号码短歌。
那个时候他们说她从小就是个购物狂魔。
为什么连金女婿的电话号码都背不下来,却记得一个好朋友的电话号码?
为什么两人临行前还好好的,回来却分道扬镳了?
又是为什么明明说好了要当老师,连教师资格证都费劲儿地考下来,却又一定要去深城闯荡呢?
所有的问题指向了一个答案,那就是不争气的杜宁扬移情别恋了一个在深城的男孩。
方芳坐到杜宁扬的床边,语重心长地说:“有时候妈妈真的不清楚你在想什么,也跟不上年轻人的思维,但妈妈希望你可以快乐,做自己想做的选择,但不要任性,凡是三思而后行,交往了新的男朋友也带回家,让爸妈见见给你把把关。”
“说这些干什么呀……”杜宁扬摸不清方芳对她说这些话的意图,她依稀感觉她又要对她提起金臻奇了。
方芳却只是轻轻了摸了摸她的脸,“睡吧宝贝,明天开始新的旅程开始了。”
她起身离开房间,帮杜宁扬关好灯,顺手带上了房门。
杜宁扬钻进被窝里,久久无法入睡,想起了白天和祝姚徐照霖吃的最后一顿饭。
地点选在杜宁扬家旁巷子里的烧烤店,他们听说南方的串儿都特小,玉米一颗一颗地串,怕她去了没得吃,赶快宴请她,为她送行。
祝姚对于她最后还是选择在祝贺这棵树上吊死而感到忿忿不平,胳膊肘完完全全毫不掩饰地拐到了外太空。
她撒气般地用筷子戳娃娃菜的梆子,“没出息的家伙,去了深城可怎么办?”
“怎么了嘛……”杜宁扬自知理亏,语气弱爆了,“他现在变上进很多了好吗?他在家里没跟你们说么?”
“呵呵,也就你信他吧,爱情的力量,”祝姚说:“God bless you(上帝保佑你)咯。”
“祝贺跟吴忧分手了?啥时候的事情,我咋不知道。”
徐照霖漫不经心问,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好友已经是祝贺的新一任对象,“他们不是灵魂伴侣么,这年头灵魂伴侣也分手么?”
杜宁扬和祝姚噤了声。
杜宁扬从深城回来后被祝姚一顿痛骂,说她疯了才上赶着倒贴祝贺,甚至骂她三观不正要和她绝交。
杜宁扬实在没办法,告诉了她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并央求她保密,不要让更多人知道祝贺的真实状况,那时候他实在太惨了。
祝姚这才答应继续和她做朋友,并且睁一只眼闭一只地默许杜宁扬和祝贺在一起。
祝姚打圆场:“分了就分了呗,谈恋爱分手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也是,”徐照霖很快被忽悠了过去,还帮杜宁扬和祝贺说话,“那就让他们好好在一起呗,说不定真成了,她美梦成真,你俩亲上加亲,挺好的。再说了,她找别的对象以后你还要担心有什么婆媳矛盾,姑媳矛盾,她要真到你家了那还不横着走?”
“对哦,我们两个可以作威作福。”
“你俩工作找得怎么样了,”杜宁扬不想再聊这个话题,赶快把话岔走。
祝姚和徐照霖果然被她带偏,一个说“想休息一段时间”,一个说“投了简历没收到信儿”,这很符合他俩一贯的风格,将随意进行到底。
本地人就是有这种优势,住在家里,就算啃老也就是多双筷子的事,要不想啃老,也不用负担房租和水电,有选择清闲工作的优势。
思及此,杜宁扬感到压力山大,拉开冰柜,端了罐冰镇啤酒出来,一口接一口地喝。
忽然,祝姚下了很大决心似地,“哎,我跟你们说个事儿,千万保密啊。”
“说。”“速。”
“我妈给我介绍了个对象,飞行员,”祝姚压低了声音,“我上周去和他见了一面,吃了个饭,感觉还不错。”
“这算相亲吗?”
“当然。”
徐照霖呲哒她,“你真行,憋到现在才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藏块宝。”
“那我不是怕你们笑我吗,年纪轻轻就去相亲,”祝姚瞪徐照霖一眼,“我哪知道他那照片是不是本人?不得先去考证一下么。”
杜宁扬又问:“那你是不是很快要结婚了?”
“可能吧,我哥结婚也早呢,现在孩子都能下地爬了,巨可爱,”祝姚啃了口脆脆的烤吐司,“结婚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不想上班。”
“帅不,看看照片,”徐照霖自问自答:“应该还不错,要不然不至于让你刚踏出学校的泥潭,就迈入婚姻的坟墓。”
“什么婚姻的坟墓,八字还没一撇好不啦?”
祝姚边否认,边神情警觉,掏出手机翻了张飞行员的自拍给俩人看。
这飞行员和电视剧里的不一样,不是想象中的一米八长腿墨镜大帅哥。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看起来就是气质还不错,学习挺好的普通人。
但挺正派,挺正经。
徐照霖对祝姚这扭捏的样子了然,直言:“放心,我和你不是一个赛道的。”他谈的两任都有魏也的影子,痞帅的艺术家。
“还不错啊,”杜宁扬的评价还算中肯,“比我们学校那些男生不强多了,至少有阳刚之气。飞行员应该赚挺多吧,肯定吃喝不愁了。”
“是很不错,我妈也很满意,”这语气,好像真的快要谈婚论嫁了。
祝姚说:“等杜宁扬下次回来,如果我真确定和他在一起了,咱们就一块儿吃饭,把祝贺也叫着,吃个家庭大餐。”
徐照霖死皮赖脸地说:“那我怎么参加啊,你还有表哥表弟可以介绍给我吗?”
祝姚嘴角抽抽,“好啊,我帮你留意一下。”
“我觉得现在特别好,”杜宁扬举举杯,“反正迈入新的篇章了,祝我们……”
“祝我们什么?”话都不说完。
“祝我们……额,”她一时间嘴瓢了,脑子里奋力想着最符合他们的词汇,“祝我们随心所欲但快乐。”
“对!祝我们随心所欲但快乐!”
“不错,我喜欢这个表达。”“我也是!”
喝完这一罐,轻飘飘,一点感觉也没有,祝姚又去开了瓶白的,倒在塑料杯里,倒满,仰头,一饮而尽。
酒壮怂人胆,她说:“杜宁扬,你不要觉得祝贺是我的哥哥就要对他负责到底,你看他不爽就踹他,没关系,我不会生气,我给你撑腰,在深城不要委屈自己,该吃吃该喝喝,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再不济可以吃低保,知道吗?”
把自己哥哥踹了……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再不济可以吃低保……这是一朋友给人壮志践行前该说的话么?
杜宁扬哭笑不得,但眼睛却又酸,只能“嗯……嗯……”地应。
“要不我们明天去送你?”徐照霖还算清醒,打断两个人的惜别,“反正明天没什么事干。”
“不用,”杜宁扬和祝姚碰杯,眼泪珠子啪哒哒地掉到杯子里。其实没多的事,就是借酒装疯想抒发多余而无用的情感。
“为什么?”
“七点的车,五点就要出门,你起不来。”
“那也是,那不送了。”
“假朋友。”
“切。”
她的睡眠一向好,往常没课都是睡到日上三竿,虽说最上进的那两年会选早八,但闹钟不响个五六趟是绝对醒不来。
但第二天,听到第一声闹铃响的时候,她竟立刻坐了起来,还和正打算推门而入的方芳说了声“嗨”。
她就这么十分突然地长大了,佯装成大人样子,汇入茫茫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