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序的心理医生给了韩玲两个建议。
一是循序渐进地恢复他和外界的正常社交,二是增进他和现实世界的联系,多去户外作运动。
韩玲一面嘴上说着“这么大的男孩子了矫不矫情”“什么抑郁症我看就是闲的”,一边又暗暗地担心,付给心理医生成沓成沓的票子,让他一定把闻序的心病给看好。
“他过完这个暑假还要过去硕博连读,”韩玲嘱咐道:“九月之前,您务必把他看好咯。”
心理医生也捏把汗,有的家长看似配合,其实一个字一个语气词一个眼神都在起反作用,这家的太太尤甚。
可他们家笼络着淮城的康养行业,实在得罪不起,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意料之外地,闻序积极地配合治疗和复健。他可以在心理医生或其他佣人的陪同下出行,获得了一部可以打电话但也仅限于打电话的手机。
他从外表上看来和常人没有什么区别,所谓“亲昵”的亲人也看不出太多端倪,只有自己知道,内心时刻像被小火滋滋地煎灼。
杜敏达开车带他去了趟姥姥姥爷家,十来分钟的车程,闲聊时他得知杜宁扬上了淮城美院,学的油画专业。
“真好,”他望着车窗外喃喃,“她一直都想去淮美,这下心想事成了。”
都还一直没机会去恭喜她。
每每谈起这个话题,杜敏达的心情都很美妙,“是啊,到高二她忽然转了性,学习和集训都很拼,有时候学到两三点。不过也都是四年前的事情了,上了大学还是爱玩儿……这时间过得太快了,眨眼的事儿。”
杜敏达都冒了几根白头发出来了,“不过你们都长大了,再过几年应该都要成家了,光阴不等人哟,我们要退出江湖了。”
“是啊,时间过得太快了,”闻序若有所思,“是去的中心校区吧?”
“是,南边那个,”杜敏达从来不把闻序和杜宁扬联想到一块儿,那样太离谱,“听说你们画室考上了好几个过去。你有朋友在那边么?”
不知怎么地,他脑海里忽然冒出了点盼头,“是啊,打算下周末去看看。”
“最好别周末去,”杜敏达消息灵通,“他们周五下午拍毕业照,人都还齐,到了周末指不定都撒着丫子跑哪儿疯去了。反正她这几年我和她妈总找不着她的人。”
上一次见她,竟然是遥远的六年以前。
那天她梳着厚厚的刘海,刘海旁边别着两个浅黄色的细边卡子,低麻花辫垂在肩膀上,穿着挂脖假两件短袖,铅笔裤配帆布鞋,现在想来那装扮傻极了,按现在的审美来说简直土得可以,但他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希望杜宁扬考上淮城美院。
他许的第一个愿望,就这么成真了。
闻序笑笑,“这样啊,那我周五下午去好了。”
“但我好像送不了你哟,周五下午要去机场接闻先生,他从北城出差回来。”
“没事,你不用管我,”他们家不止一辆车,但别人开车的时候,他总觉得心里憋得慌,像是被监视。
“那怎么能不管嘛,你也是我看着长——”
杜敏达噤了声,这话说得有些“僭越”。
闻序给了他台阶下,“是,我长大了嘛。”
“听太太说你要继续读到博士的嘛,好厉害哟,”最后一个红绿灯路口,等待红灯边绿的间隙,杜敏达赞叹道:“以后回来青出于蓝胜于蓝!”
闻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杜宁扬毕业以后打算干什么?”
他曾想象过她的未来,应该不会继续读书深造,她不是爱深究的性子,也应该不会去做那些稳定的工作,她不会甘心被束缚,她曾在画室走廊里说自己想当建筑师造大房子,但她学了油画专业,这理想应该泡了汤。
她以后具体会要干嘛,他也不知道,但他十分确信的是——她会生动而蓬勃地活着,在任何领域都闪闪发光。
“她啊,我搞不清楚她,可能会去外面闯一闯吧,”杜敏达对这个问题很逃避,“之前是说要留在淮城考个美术老师的,但到今年又变咯。”
“外面?去哪?”
“应该去深城,她说那边遍地是机会,”红灯变绿,杜敏达摁掉转向灯,“随她吧,反正混不下去就回来嘛,横竖都不是没有退路。”
闻序的脑海里测算起淮城到深城的距离,深城到雪城的距离,这个夏天起始,她南下深城,他回到雪城,相隔的距离更加遥远了。
不知道下一个六年之后,他们都会在哪里?是相隔更远还是更近?
“闻小少爷,到了,”杜敏达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吃完晚饭,大概八点钟,我过来接你回去。”
“以后单独的时候,就叫我闻序吧,”他拉开车门,这样说道:“好多年没见,怎么生分了。”
“好嘞,”杜敏达应道。笑眯眯地冲他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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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贺抱着花,在学士袍的海洋里寻觅杜宁扬身影的时候,她正被班上女生们簇拥在中间,团团围住。
原因无他,只是她额外在学士袍里面背了个薄薄的小挎包,里面放了盒亮晶晶的眼影闪粉,超级显色,在眼皮子和嘟嘟唇上抹两下,上镜效果立马提升两个层次。
初夏季节,燥热初显,她被一团人围着,体感温度上升好几个度,“哎呀,我去,排队,别急一个一个来,都能涂上,管够!!”
女生们“歘——”地一下散开,乖乖排成一纵列,可算能呼口新鲜空气了。白皙纤细的手指灵活而轻容地涂抹,特别专注,坚决不把女生们原来的妆容弄花。
祝贺就站在不远处,笑盈盈地看着她,耐心地等了很久也没出声。
在满操场的穿学士袍的黑压压人士之中,冒出来个穿着白衬衣的清爽高挑的面生小哥,还抱着一束价格不菲的香槟玫瑰,很容易被吸引目光和谈论。
只是他的目光很明显,是在看那位大忙人。
女生们纷纷侧目,感叹杜姐还是魅力不减当年,大一就能轻轻松松泡到学院里出名的优质学长,大四毕业又有“佳人在侧,耐心等待”。
最后一个女生涂完眼影,祝贺长腿迈步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还没回过神来,咋咋呼呼地说:“我草你们,当我丫鬟啊,让我歇会儿——”
打眼一看却是祝贺。
她没想过他会来。
昨晚的电话里,他佯称自己被老板留下来加班,忙得都快疯了,她还有点失望,今天这人却又出现在眼前。
一瞬间,又想哭又想笑的,祝贺连忙摸摸她的学士帽,“乖,忍着,别把妆弄花了。”
“你真讨厌,”她瞪了他一眼,却又看到他怀里的花,脸上浮上喜悦神色,“送我的?”
一大束香槟玫瑰,能看出来花了心意,下了血本儿。
“嗯,”他说:“杜宁扬,毕业快乐,祝你前程似锦。”
她朝他笑,纠正道:“是我们前程似锦。”
周围耳尖的男女生们顿时鸡皮疙瘩起,阴阳怪气地在一旁起哄,此起彼伏,“祝~我~们~前~程~似~锦~!”
特么的,这些人怎么这么无聊?杜宁扬的脸瞬间红温,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祝贺没脸没皮,笑呵呵,大声道:“是啊学弟学妹们,祝我们前程似锦,美好的未来在等待我们!”
“借学长吉言啊!”
“祝你们长长久久!”
“祝你们花好月圆!”
“喂!”杜宁扬把祝贺拉到一边,“你几岁了?干嘛跟他们一起发疯?”
祝贺说:“你生气啦?对不起嘛——但美好的未来确实在等待我们啊。”
杜宁扬无法反驳,班长在人群里窜,生无可恋地大声嚎,“油画系去主席台前集合拍照!油画系去主席台前集合拍照!油画系去主席台前集合拍照!”
祝贺拨了拨杜宁扬学士帽上的穗穗,“去吧去吧,我要先走了,要去淮北赶祝姚的场子,她也今天拍毕业照。”
“哦,那你去吧,”杜宁扬的心情有点低落,她不要脸,连人家亲妹妹的醋都要吃。
祝贺笑道:“瞧你这小气吧啦的样儿,我只给你买了一束花,没给她买,能高兴点不?”
“不,”杜宁扬往后撤步,冲祝贺挥手,“你也给她买一束小花,这孩子毕业不容易!”
“遵命遵命,”他冲她吼了一句,“晚上一起吃饭么?”
“明天吧,”杜宁扬大声说:“今晚班上要聚会。”
“行,明天我来接你,——去约会!”
“嗯!”
祝贺笑着看她转身往人群里跑,像一只蹁跹的小鸟,背影融入人群却依旧美丽出挑。
油画系的学生们排成队列一行一行地往台阶上挪动,她正好排到了第二排的正中间,昂着头,明眸黑发,站在阳光下灿烂地笑。
那些亮晶晶的闪粉,不足以给她增加万分之一的闪耀。
她的笑容衬得树影下的他有点落寞,他不合时宜地又想起了吴忧,没能拿到毕业证,没能拍成毕业照,没能再在阳光下灿烂大笑的吴忧。
在情绪失控之前,祝贺快步离开风雨操场,与匆匆赶来的闻序擦肩而过,他们各自心中有所挂念的,所以没能注意到彼此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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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立夏,仍可说是春风拂面。
笑闹声里,大学四年就这么一晃眼过去,刚上大学时那一个个小土包子,都出落得有模有样。
宽大的学士袍到地面的距离,露出一双细白的小腿,跟儿极细的一字带黑色高跟鞋,拉得人比例更加好。杜宁扬走得稳稳,如履平地,快步随着人群从架子上踏下来,去主席台边上拿她的花束。
这么大一束,估摸着能有快一百朵,其实挺沉,她弯腰去抱的时候,鞋跟晃晃悠悠,整得人打趔趄。
室友凑过来,帮她搬一边,又有几个关系好的凑过来八卦。
“就是那个电话男吗?咦人呢,怎么不见了?”
祝贺因他们天天晚上打电话而得名电话男。
“他妹妹在淮北,也是今天拍毕业照,他得赶过去,”杜宁扬解释道:“他明天再过来找我。”
穿学士袍的机会,应该不会再有了吧?
其实她有些失落,明明他们可以拍一张合照再走的,她上相不费事,拍一张用不了多久。
“妹妹?亲妹还是认的妹妹?”“不能是说紫色很有韵味的那种妹妹吧?”
“拜托,想什么呢?他如假包换的亲妹妹好吗。”
“原来还是个好哥哥,”室友感叹道:“本来呢,某人藏着掖着,搞‘网恋’那一套,也不发个照片给我们看,我们都以为是恐龙,怕你被骗,现在好了,明明很不错嘛。”
又有人感叹道:“人家这叫出其不意,来一个闪亮登场,这束花赚足了眼球好吧?今天整个操场几千个毕业生谁有她风光?”
“能不能别这么夸张……”明明还有很多人手里都捧着花。
“那是,这大花儿,把我胳膊都抱酸了,阿杜永远都这么好——什么都不缺,不缺爱,不缺喜欢,就连在美院最稀缺的帅哥在她这儿也源源不断。”
“别胡说……怎么什么都不缺,我很缺生活费的好吗,”杜宁扬反驳道:“还缺分,缺觉,缺钱……”
“很快就不缺了好不好,你马上去深城赚大钱,我才要说苟富贵莫相忘。”
“是呀是呀,赚了钱给我们买好吃的呀!”
“去了深城就能发家致富么?哼,你去读研读博,以后当上大教授才赚大钱好不好?”
“能毕业就不错了……”“少来!”
“真不是我瞎说!”“有点志气好不好!”
对于未来,她们有很多很多的畅想,踏出校园,马上就要各奔东西。有人向往,有人恐惧。
杜宁扬是向往的。
高跟鞋穿得她的脚痛,磨得脚后跟发红,堪称美丽刑具,她想干脆踢掉它们,光脚跑着去找祝贺,去到深城。
一年半以来,他走出创伤,搬出旧的环境,找了一份广告公司的工作。从前可望而不可即,还没没有拥有就失去的人,现在张开怀抱,等待她加入。
怀里粉扑扑的花朵,好像在对她说:“宁宁呀宁宁,毕业快乐,深城欢迎你。”
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女孩们叽叽喳喳地走出操场,路过篮球场,欢声笑语洒满走过的鹅卵石路,她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