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雀知道他的名字,隋云。
他来自灵山,灵山隋云。他有家,有哥哥,有阿爹阿娘,只是在一场大火之后,他们都没了。
后来他有了师父,虽然谢灵雎不承认,他说他们不是师徒,是朋友,但在阿雀心里,谢灵雎,亦师亦友,于他而言和他的阿爹阿娘、和他的哥哥,没有区别。
经书里说“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隋云心想是的,难怪谢灵雎不愿意收他为徒,他入不了佛门,放不下屠刀。
见到虞栖渊的第一眼,就知道宿命有他既定的轨道。
他和霍凝计划已久的复仇,来了。
在这一场波诡云谲的复仇里,在那场大火中献祭的人,本该是他。
虞栖渊手中握着数万阴司军战士们的一缕魂魄,他们不可以也不能看着虞栖渊侮辱阴司军,指使着他们去做那些肮脏的事儿,眼睁睁看着他们为了大乐失去生命,又在死后遭受如此的对待。
他们修筑了往生祠,布下了九宫封天阵,却没料到对方修了禁术,拿捏数万阴司军,虞栖渊却甚至连面都没露,轻松将他们拿下。
就在功败垂成之际,谢灵雎来了。
隋云看着站在对面的谢灵雎,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内心彷徨不已,他不愿意伤害他,但也不能让谢灵雎真的叫阴司军战士灰飞烟灭。
谢灵雎是被请来除去祟的,而金墉城的祟就是这些被虞栖渊指使出来为非作歹的阴司军,不管背地里内情如何,阴司军何其无辜,但他们确实被虞栖渊操控做了那只“脏手”。
虞栖渊那胆小鬼,却连面不敢出,在满嘴大义里自欺欺人。
“阿雀,来。”谢灵雎叫着,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目光轻柔地落在远处的隋云身上,抬起右手,手心微微向内,轻轻晃动,就像过去无数次的召唤那般,动作自然亲昵。
如果隋云还是鸟儿,他会迫不及待停在他的手心,撞进他的怀里。
但现在……谁来告诉他,他该怎么办呢?他要怎么做才好,到底要怎么办?
见少年人一脸不知所措,谢灵雎微不可闻叹了口气,傻孩子。
虞栖渊是故意的,他必然知道了霍凝与佛子释昙交情不错,但又亲自大张旗鼓请来佛子,名曰清除金墉城的邪祟,就是想看他们自相残杀。
但……佛子释昙不仅仅是那个天下人知道的佛子释昙,他更是那个叫人闻风丧胆的美人菩萨,谢灵雎。
他谢灵雎从不会被人算计,也不会成为人手里的刀。
“我自幼学四围陀论,习风云星宿图谶运变,舞象之龄便名扬四大洲,苦行人间数载渡往生魂何止千万,在阿雀心里,我那般无用?你忘了,我可是谢灵雎。”
“谢灵雎……”这是隋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偶尔叫他也是跟着山精们,叫世尊,他还记得谢灵雎说过,他们是朋友,哪怕很多事情他不记得了。
四周阴司军躁动起来,朝他们冲过来,谢灵雎嘴角一扬,对着隋云张了张嘴,“定”,言出法随,隋云浑身动弹不得,似乎想到什么,他眉间轻颤,眼睛红了起来,不要……
谢灵雎信步走到他面前,将手中琉璃念珠挂到隋云的脖子,又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说,“还记得我那一日早晨给你讲的故事吗?这是他父亲留下来的东西,记得交给他。”
谢灵雎眉眼深深看着他,又突然说道:“阿雀,神山倾覆,往昔兹事替矣,唯天柱潜之,记住,正义和正确,从来不是别人给的,你要去看,用去做,去感受,还有——”
谢灵雎嘴角弧度不变,“不求誉,不辟诽,正身直行,众邪自息,众生自在,我自走我的路,我脚下皆为莲花。”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葱葱翠竹,皆是法身。
隋云双唇颤抖着,说不出话,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转过身,站在他前方,身影单薄,前方千军万马蓄势待发,谢灵雎,不要……
“既然来了,便叫他们有来无回吧,阿雀看好了,这是红莲业火,我送你的最后一个礼物。”
刹那间,死寂的虚空猛地一颤,隋云眼眸一缩,漫天业火在他眼中蔓延开,念珠金光温和,隔开烈焰,世界一片红火金黄,莲花朵朵绽开。
据佛经记载,红莲业火是菩提在降伏强大魔障时,由慈悲心转化而成的无上怒火,为了拯救众生、维护人间的和平与正义,佛陀内心的慈悲化作了红莲业火,这火焰虽具毁灭之力,却也蕴含着净化与救赎的希望,能让往生亡灵在痛苦中得到净化,获得解脱的机会。
红莲业火种在人的心田,善者心田澄净,恶者成魔自毁。
今日秘境里的阴司军,只要呆在这秘境大阵里,便不会再受到虞栖渊的挟制。
美人佛心三千相,应遍罗刹,劫化阎浮,来这一遭就作游戏神通。
曼珠沙华摇曳草间,千军万马化作流萤。
玄凛找来的时候,天刚亮,天际带着微微蓝和微微的红,金墉城黄纸漫天,本来荒芜的黄沙里长出血红的花朵来,到处都是赤红一片,风鸣似悲。
他来到之前阿雀给他寄信时曾经提到过的将军祠,将军祠里一片寂静,他找了很久,找到了昏迷在秘境里的隋云。
隋云跪晕在一具焦尸面前,玄凛看着焦尸愣了很久……
他加固了大阵,又取出净世莲封印了底下秘境,抱着昏迷的隋云走了出去。
·
隋云觉得心口发堵,鼻子酸胀,眼眶潮热,闷得他几乎不能呼吸,恍惚间,往昔的画面出现在脑海里。
谢灵雎僧袍染血,蹲在小溪边不紧不慢洗着手,他今日又杀了几个人,哦,不对,是又渡了几个人。
鸟儿站在小溪的石头上,看着从容不迫的谢灵雎“啾啾?”你不在乎世人眼光吗?我听见好多人私底下说你坏话!不过这些人干的坏事虽然也坏,好像也没有很坏,不懂,“啾啾——”
谢灵雎只是笑笑,挑眉道:“业由心造,虽行于杀,而断一切众生苦恼,鸟儿,你懂吗?”
神山倾覆,往昔兹事替矣,唯天柱潜之……你要用心去看,用毅力去做,用生命去感受……
阿雀,你懂了吗?
阿雀,你懂了吗?
……
我不懂,我不懂,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用业火击散阴司军的灵魂,近乎灰飞烟灭,为什么,为什么要自焚死在这无边业火下,让自己成为一具丑陋的焦尸,不是爱漂亮吗?你不是……
隋云本就神魂不稳,又亲眼见谢灵雎自焚在他身前抵挡住了阴司军、阴司军化作流萤的场面,更是神魂动荡,深陷梦魇之中,隋云嘴里不间断的呓语,清隽秀气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声音凄怆,声音小小的,字不成句,淌了一脸的泪珠。
“我从处胎以来,随逐世尊……如影随形……世尊舍我于寂灭,我从今日无归、无依、无履、无护,衰恼灾患一旦顿集,忧愁毒箭深入我心……五内抽割心膂磨碎,躄踊闷绝……我所有命,依佛而存,一旦舍我,当依于谁得存此命?”
“金刚杵当用护谁?”
…………
相如天外——
鸟毛漫天,山精们疯了一般,哀嚎不已。
“啊啊啊啊啊啊!!!!!我的世尊,我今薄祐无依凭处,云何世尊,舍弃于我独入寂灭!!!”
“我不要!!!神佛也会有偏爱……世尊偏心,为了那个小和尚,他舍了我们!”
明明当年,世尊年幼时,是他们救了他,明明他们也想一直守护在世尊的身边,却被驱逐,好不容易回来……
……
有一日半夜,鸦津渡下了很大的雨,瓢泼雨水下,海水腥气和山林木香混在一起,又冷又腥。祥云寺中清净一片,谢灵雎端坐窗下,竟然在看着远处的海浪发呆。
海水的味道,让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谢灵雎那一天早晨没有梵呗赞偈,他给阿雀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说,明月江畔曾有一间寺庙,专门收养孤儿与残疾乞丐,后来那间寺庙不知怎么的,又把收养的孩子全都赶了出去。
那一年,四大洲正好是前所未有的风雪年,那些孩子被赶出去没多久,饿的饿死,冻的冻死,只有一个跑到了深山里,被山里的精怪所救,山精们经常带着孩子在山里玩耍觅食,下雨下雪了,就把孩子放到偌大的树洞或者花盘里藏起来。
山精们把孩子照顾的很好,养的端正姝妙,如净琉璃。
那孩子熬过了那年苦寒,第二年被一富贵人家捡了回去。说是在山里遇见莲花里生出来的孩子,定然是天意,是上天赐给他们的孩子。
后来那家人家里养出了扬名四大洲的佛子,那孩子还未成年,便已离家四处宣扬佛法。
……
少年佛子去过很多地方,从南到北,走过素叶水城、淌过饮千泉、行过小孤城,也见过凌山黑色大清池。
大清池的河水都是青黑色,味道又苦又咸,环境恶劣,灵怪间起,那里的人也不敢不捕鱼吃,人们生活得十分艰辛,在那里佛法没有用,人们需要的只是吃的,喝的,活下去而已。
他在那晕倒,是一个龙族路过救下了他,跟着他的还有一个女子,那女子医术了得,在当地救了不少人。
巧的是,那龙族也是个佛修,少年跟着他修行,也曾发愿,救尽天下苍生,但苍生太多,忧苦太满,他人单体薄,心有余而力不足,那时候他常常哭泣,泪流不止。
众生为何如此痴傻笨拙,叫我心疼不已。
后来他与龙族拜别,龙族赠琉璃念珠与他,此后他们便再也没有见过。
回到北荒后,他去的第一个地方,是他幼时的那间江边寺庙。
到的时候,江水枯竭,寺庙枯荣。
打听一番才知道,原来那寺庙有僧人,因为大灾饥饿,劈了佛像作柴,屠了幼子作食,又恐寺庙血腥遭人发现,又驱赶那些可怜的孩子于大雪中,捡回而食。
说是,食肉寝皮,方知疾苦……后来,被周边农户群起给分尸了。
人心之善恶,难辨真伪。
从那以后,佛子再也未曾落过泪,佛子释昙不知所踪,不知来处的美人菩萨,谢灵雎,横空出世。
他见过世间种种,方才明白一切众生都是佛,舍弃了菩萨道,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佛未曾生佛相,你永远看不出你眼前是佛是魔,此后他便,佛来斩佛,魔来屠魔,功德业力尽归于己身。
有人见尘埃,有人见星辰,且陶陶,从心而为,乐尽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