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庭白守住了清宁城,西戎的铁蹄就此停在计州的最后一道防线前。
大盛劫后余生,普天同庆,各地饮宴奏舞,只有问青、方庭白和娘子军清理战场。
霍问青在杀回清宁城的路上,捡到了易无病的半具尸体,她的头颅被铁蹄踩碎了一半,右半张脸深深凹进去。
刚捡到易无病的首级时,霍问青恍惚到不敢相认,后来几次三番拿出来,对着易无病的头颅,霍问青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进了城,又在一堆西戎尸体中间发现了张妩,她被其他尸体盖住了刨出来的时候,手没了。
霍问青在附近找了好几圈,都没发现。
那只手一直没下落:也许被野狗什么的吃了,也许被别人拿错了,也许被西戎当做战利品带走了。
总之,她们的尸体都凑不完整。
她在清宁城外选了一处人迹罕至的高地,为易无病立了墓碑。
问青在墓前磕了个头,背像压着一座泰山,直不起来。额头越陷越深,眼泪又了冒出来。
易无病疼她,就出现了,站在她面前,学着霍问青的模样,跪下来,她们面对面跪拜。
像成亲,新人对拜。
“新人对拜——礼成!”霍问青的喉咙剧痛,眼泪害得她睁不开眼,她还是磕着头,哽咽着嗓子唱喝完后说:“礼成了,易无病。我和你会永远在一起。”
眼泪流向她的额头。没人扶起她。
问青,我喜欢你。易无病跪在她的对面说。
磕僵的脑袋重新抬起来,易无病不见了,只剩下恶战之后的遍地狼藉,寸草不拔。
方庭白从山坡下爬上来,远远瞧见她一个人现在两座坟墓前,剪影似有液体从她鼻梁流下去,悲凉至极。
“听姐妹们说你出城,我想着你肯定来这儿。”方庭白扫两眼墓碑,顺便问:“你叫什么名字,我还没问过你呢。”
离得远远看不清,这会儿子挨得近了,方庭白看到她的额头磕出血,一条血痕糊了脸:十分可怖。
她沉默良久,方答:“问青、张问青。”
清宁城种种于她只是过往云烟,昨日已死,霍家已亡。她和易无病在祖母棺椁前拜过天地,又在张妩面前拜过父母,她合该随张妩姓。
方庭白的视线又在墓碑转了圈:一个写着张问青之母张妩,一个是张问青之妻易无病。
嚯。
一家人死绝了。
惊了下,饶是方庭白有些没心没肺,也实在不好直接把话说出来,咽进肚子里,回头瞎晃悠去了。
张问青伫立在山坡上,风吹起她的衣摆,及膝的草丛被吹弯了腰,迟来的春天仅需一个月就能将幼芽拔出惊人的高度。
张妩从后面走过来,和问青肩并肩问:“你想去哪儿?”
张问青说:“去哪儿都可以。”
反正,病子会永远陪着问青。
易无病也站到她身边,她们眺望着计州,从这里望向前,就是烽火缭烟的卫城,再向前,就是盛琼兵败的点烽台。
半个月后,朝廷的册封令下来,娘子军正式编制为白矖军,但要求是方庭白作为参将,隶属骠骑将军雷饮烈的麾下。
那明晃晃的圣旨在女人堆中间传阅着,识字的人不多,只有问青能认全,故而都围着她,问东问西。
“这圣旨的意思,我是不是也有封赏?”
“当然,”问青指着那黑字,解释:“白矖军每个姐妹们都是有功名加身的!”
“太好了、太好了……”那个精瘦黑皮肤的女人,脸颊都是凹下去的,喜极而泣:“有了功名封赏,我能靠自己在雾县扎根,我的地再也不用担心被他们抢了,我有自己的地可以种了!”
“是是是,以后你想种啥就种啥,谁要是多说一句,抡起锄头就锄断他舌头!”
女人也能有地,成为真正的土地主人,这对她们来说就是最大的恩赐,靠山吃山,有了自己的山谁都不能再分一杯羹。
“我也不用受人白眼了,我能堂堂正正做人!”问青记得她,是那个不敢补刀杀人的女子,她以为这人是官家女子,后来才知道,她是妓子。
后头的人顶了下她:“做女人的,就没有不是堂堂正正的,别看低了自己!”
“我也杀个出功名来了!”膀大腰圆的女人嘿嘿一笑,从腰间的刀匣里抽出两把尖锐的杀猪剔骨刀,嚯嚯磨刀,在姐妹们中间划拉两下,“我杀了半辈子猪,也杀出个名堂了!”
一群人围着她大笑:“显着你了!杀不出个名堂你也是最厉害的杀猪匠!”
“那是!”她拍着胸脯,昂首挺胸地说,“今天晚上就杀猪给姐妹们吃顿好的!”
“诶诶诶!我会做饭,我是会做饭的功名厨娘!”人群里高高举起一只手附和她,好几个声音跟着扎堆:”我也是我也是!”
“对对对,都是有功名的好娘子!”问青附和她们,欢声笑语盈满院子。
“那就赶紧跟上,”女人抬手一招呼,呼啦啦好几个姐妹跟上,她磨着刀走在最前面,声音在整个院子里晃悠,“功名又不能当饭吃,再不做饭大家吃西北风啊!”
等人散尽了,问青看向坐在位置上一言不发的方庭白。
问青知道,方庭白面上不显,但她是不服气的。
只不过,方庭白眼下仅有清宁城,没有太多谈判的筹码,她要继续北上,夺回卫城和点烽台,至少得要拿下计州总督的位置,才有足够独立支配白矖军的权利。
方庭白撑起身子,上下打量张问青,道:“你要是嫌我这儿庙小呢,那尽早另寻他处。”
张问青摇头:“我要留下来,朝廷肯定会对卫城兵败起疑,届时我想跟着他们一起调查。”
方庭白啧了下,转了圈脖子:“有点麻烦,但我可以帮你,只不过,你得留下来当先生教教姐妹们识字儿认书,不然到时候传个信给她们还不知道什么意思,我上哪儿说理去。”
问青爽快点头。
计州这块地上,一夜变天的次数比盛京还多,昨天还是霍蒙天,今夜就是西戎,可到了第二天,主子成了方庭白。
天有不测风云的事太多。
问青伸手把上腰间的弯刀,像握住了易无病的手: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会再分开。
她的手握住弯刀,易无病便会出现。
易无病从身后走上前,与问青并肩现在夕阳下,她说:“我们不会再分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