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孟昭镇定道。他把软毯铺盖到腿上,手端汤药碗,一勺一勺小口喝药,微启的唇瓣被药汁一蛰,显得红润又饱满,刺眼得很。
无骨女细眉一拧,赶紧掀开帷幔偷瞄萧衡,只见她家小少主精神抖擞,浑身使不完的劲似的,一手拉紧缰绳,一手持长剑悬于马侧,随着马儿步伐剧烈摇曳,仿佛是随时出鞘的猎豹,蓄势待发。如此生猛架势激得底下骏马嘶鸣,风驰电掣,离弦之箭般朝着远方冲刺,空荡原野上回荡一串清脆欢快的马蹄声。
显然答案已经写在萧衡的脸上。
无骨女眼珠都要瞪到地上,立即收起轿帘子,扭头用气声质问孟昭:“你们白天当我面吵架,晚上躲着我偷偷亲嘴?”
她越想越不可置信,“小少主不是今早才回来的?你们昨晚就搞一起了?我怎么没听到动静!”
孟昭两片唇瓣不自然抿着,面色有点烦,不想开口:“你才搞,你全家都搞。”
无骨女觉得他恼羞成怒了,连骂她都不拐弯了,心里顿时七上八下:“你和小少主好上了?”
“闭嘴。”
无骨女眼珠一转,顿时了然,话里带刺道:“哟,看小少主冷落你,这就急了?先给个甜枣吊着人家?表面装得清高,背地里倒是会使手段,你……咳咳!”未说完,迎面泼来一碗黑药汁。
无骨女呛得眼泪鼻花一起流,愤愤不平爬出去,找萧衡告状。
萧衡不知车内情形,也没心思听她叽里呱啦,回头瞥了眼车厢,轻纱随风摆动,遮住了视线,只隐约映出个静坐的身影。
他转回视线,跟背上爬了蚂蚁似的,有点躁动,不停用力舔着干燥嘴唇,冲无骨女乱撒气:“看见你心烦呗!你让让他。”
无骨女就这样被欺负了一路。赶在天色再次泛白前,马车终于停靠路旁。
前方是座古城,城墙早已风化,砖缝里钻出丛丛野草。城楼最高处挂着几块风化的石雕,图案模糊难辨,只隐约看出“荒月湾”三个大字。
步入城内,一片荒芜映入眼帘,昔日繁华街道,如今只剩下破碎的石板路,两旁建筑也大多倒塌,屋顶陷落,门窗尽毁,在晨光下斑驳摇晃,秋风刮过,卷起几片枯叶,在空荡的长街上打着旋儿,沙沙作响,更添几分萧索。
关于荒月湾的传说,要追溯到三百年前,相传这里曾住着一群怪人,他们从遥远的燚族迁徙而来。古籍对他们的记载很少,流传下来的多是些离奇传闻。
有人说燚族人生得古怪,三臂两头,也有人说他们性情温良,一生都在追寻纯粹的感情。他们为爱而生,却也极度缺爱。据说一旦失去爱的滋养,他们的身体就会枯萎。正因如此,他们才跋涉千里,来到中原——这个才子佳人的温柔乡。
可惜他们的期盼终究落了空,不出百年,荒月湾便成了一座空城。
“你在这里看到了宋世镜?”孟昭转头看向萧衡。
萧衡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垂下眼睑,目光在孟昭脸上扫了一遍,大脑才开始缓慢运转,后知后觉拉着脸,表情不怎么痛快,“没看见。”
孟昭停脚,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的,最后还是抿紧唇,抬眼看着他,一动不动。
萧衡被这冷冰冰的眼神瞪得热热的,补了一句:“附魔针指引不会出错,他不在这里就是已经升天,正好,我们替他收尸。”
穿过主城残破的城门,眼前豁然现出一片幽深竹林。入口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两侧石壁上爬满暗紫色的藤蔓,那些藤条扭曲盘结,像无数干枯的手臂,在微风中诡异地蠕动。
竹林中青雾弥漫,浓得化不开,五步外看不清人影。雾气中隐约传来枝叶摩擦声,时远时近,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暗中穿行。更诡异的是,那些藤蔓似有知觉,每当有人靠近,便会微微颤动,如同潜伏的毒蛇蓄势待发。
雾气深处,隐约可见几具白骨倚在竹竿旁,身上的衣物早已风化,只剩几缕残布挂在骨架上,在风中轻轻飘荡。
萧衡捧着附魔针,率先走上前,中长剑寒光一闪,剑锋所过之处,那些扭曲蠕动的藤蔓应声而断,断裂处渗出暗红色的汁液,如鲜血般黏稠。他利落地将拦路的藤蔓尽数斩除,随即转身拦住欲要上前的孟昭,沉声道:“你在外面等着。”
话音未落,身后的马匹突然躁动起来,焦躁地甩动鬃毛,四蹄不安刨地,萧衡眉头一皱,还未及反应,便听见一阵清脆悦耳的金属碰撞声自竹林深处传来,叮铃、叮铃,宛如山涧清泉流淌,却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与此同时,笼罩竹林的浓雾开始缓缓消散,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散,雾霭之中,一道纤细的人影逐渐清晰。那人步履轻盈,踏着枯枝落叶而来,每走一步,脚踝上的银铃便随之摇曳,发出空灵的声响。
待他走近,才看清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他面容纯净,眉眼间透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唇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颊上一块拇指大小的深色胎记,形如展翅的蝴蝶,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少年赤着双脚,脚踝纤细,系着红绳银铃,行走时衣袂翻飞,宛如林间翩跹的鸟儿,灵动得不似凡人。
但吸引视线的并非是他的穿着,而是滚圆的腹部,明显是临盆之状,随着走路轻微颤动。孟昭下意识转头看萧衡,只见他盯着少年人的肚子,表情说不出的复杂与古怪。虽然很快恢复正常,但孟昭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少年人丝毫不在意外人的注目,唇角微扬,歪了歪头:“你们找我?”随即又自顾自地摇头,纤细的手指遥遥指向远处,“不对,应该是找他们。”
孟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只见山巅之上,三个男人背光静立,他们手持兵器,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最左侧的男人身形熟悉,孟昭一眼就认出了他,赵寅,郭语筝的丈夫。他们夫妻恩爱,多次造访南溪谷求医,赵寅总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妻子身旁,眼中满是温柔。可此刻的他面容僵硬,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与记忆中判若两人。
另外两人瞧着也不陌生,正是江湖上失踪已久的“断魂刀”史无痕和“玉面手”刘子卿。这三人本毫无交集,如今却同时现身荒月城,宛如被同一根无形的丝线操控的人偶。
“小心!”萧衡厉喝一声,猛地将孟昭拽至身后,足尖在竹枝上借力一踏,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冲天而上。刹那间剑光暴涨,利刃交接火光四溅,蛟龙剑以一敌三,化作一片剑影,阻挡从上而下的猛烈攻击。
趁着萧衡与三人缠斗之际,少年人赤足轻点地面,无声无息地来到孟昭身旁,牵起他的手,说:“你来了。”
孟昭没有挣脱,问:“宋世镜在哪里?”
“你找他做什么。”少年人有些生气的模样,甩开他的手,他抬手抚上左颊的胎记,指尖轻轻一挑,那块栩栩如生的红褐印记竟如蜕皮般剥落,化作一块暗沉无光的玉髓,静静躺在他掌心。
他将玉髓高高举起,眼底闪烁着病态的期待,问孟昭:“你的玉髓亮了吗?”
每个燚族婴孩降生时,身上都会浮现一道独特的印记。那不是普通的胎记,而是族人与生俱来的诅咒与希望。当宿主得到纯粹无暇、至死不渝的真情时,这块玉髓便会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但世间欺骗与谎言常在,大多数燚族人终其一生都在惶恐中度过。他们像扑火的飞蛾,不断追逐虚无缥缈的感情,更换一个又一个伴侣,在谎言与背叛中挣扎求生。有人为了活命不择手段,用药物迷惑他人,有人甘愿沦为玩物,在权贵的床笫间乞求垂怜。但即便如此,能熬过二十六岁的燚族人仍寥寥无几。
玉髓不亮,便是死期将至。
他们生来带着诅咒,却也带着命运的“馈赠”——异香虎蛇兰。此香可操纵外物心智,但也只能锦上添花,不可扭转乾坤。很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与其说是“保命符,”不如说是“催命咒。”
孟昭不答,道:“宋世镜知道我师父当年身死的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少年人置若罔闻,只是痴痴地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声音轻得像一缕游魂:“我要死了……”
两人分明在说着截然不同的事,却又能确信对方能听懂,少年人喃喃说,“我怀了宋世镜的孩子,他说过会永远爱我,可玉髓……”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中骤然迸发出骇人的恨意,“我要他陪我一起死!”
他仰头望向空中交战的几人,惨然一笑,“还有他们三个人,都要陪我去死,一个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