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睁开眼时,山风呼啸。
他站在一条仅容双脚并立的狭窄山道上,两侧皆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后退的路已被云雾吞没,前方蜿蜒的山道尽头,是黑压压的竹林,连一丝天光都透不进来。
他下意识摸入袖间,却发现银针早已不翼而飞。山风卷着细碎的土石拍打在脸上,他眯起眼,最终选择向前走去。
当穿过最狭窄的那段甬道时,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
漫山遍野的药田在阳光下泛着碧浪,金灿灿的柑橘挂满枝头,甜香扑鼻。更远处,老谷主正蹲在药丛间朝他招手,花白的胡须随风飘动。
“师父?”
这时一蒙面人持刀现身老谷主身后,不等孟昭反应,蒙面人手中寒光冷冽的尖刀已刺穿老谷主的胸膛。持刀人蒙着面,但他手背上赫然刺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下山猛虎,与宋世镜身上那个刺青,一模一样。
孟昭的死死盯着神秘人,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突然天旋地转,眼前景象如同被投了石子的湖面,快速破裂扭曲。待视线重新聚焦,脚底下哪还有路,嶙峋岩壁垂直向下,雾气在深渊中翻涌。
孟昭面色微变,指甲抠进石缝,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整个人紧贴在峭壁上。
“你终于来了。”
一道苍凉男声在脑海里响起,孟昭身体一僵,冷声问:“你是谁?”
男声笑道:“我是谁不重要,如今所见,相信你已经明了,当年杀害你师父的,不是青龙教,正是自诩正义的楚天盟。”
孟昭没说话,只呼吸不自觉加快,腹部也一阵阵痉挛,面色不变道:“我为什么信你。”
“你一定很好奇,楚天盟向来与南溪谷交好,为何会如此行事。”男声带着几分讥诮,缓缓道,“这些你都不必明白,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来,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朋友,人性本恶,所有人都是自私的,今日是朋友,明日是敌人。就像当初伪装成重伤的郭圣平一样。”
“与其依附别人,不如让自己更强大。”脑海里的男声渐渐飘远,“不急,你会回来找我的。”
——
凌霄山坐落于两座巍峨山脉中央,巨石红砖,宏伟庄严。棕色大门前矗立两根雕满门规的高耸石柱,柱身斑驳,透着岁月的痕迹。百阶石梯南北舒展,盘旋而上,石面光滑,隐约可见常年踩踏的磨损。
门派大后方有一高山,名雾山,山间薄雾缭绕,上接蓝天下承碧林,寂静清幽,美不胜收。视野极其开阔,放眼望去,层峦叠嶂尽收眼底。山顶处建造数排精巧的弟子居舍,青瓦白墙,掩映在苍翠松柏之间。
凌霄山门规严苛,为防止弟子贪图安逸,所有男弟子的睡榻全是硬木板,比石头都硬。掌门人元凛常背着手在演武场踱步,板着脸训诫弟子:“睡得硬,长得高。”但仅有的数十名女弟子就宝贝了,说是睡得香才能心境平稳,所以被特意安排在雾山居住。她们的住处铺着软垫,窗台上摆着几枝新摘的山茶,推开窗就能看见云海翻涌。
托凌霄山小少主的福,冯苏木今日有幸踏步这里。
眼下,他端坐在床边木凳上,手指搭在孟昭苍白的手腕处。窗外树影婆娑,在床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半晌,冯苏木眉头微蹙,不发一言,只是默默换了只手继续诊脉。
又过了半炷香,屋内熏香袅袅,站在一旁的萧衡逐渐暴躁:“好了没有,到底得的什么病?”
冯苏木沉寂很久,掖好手底下的被子,扫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孟昭,语焉不详道:“应该是受了惊,无碍。”
萧衡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受惊?”
“是。”
冯苏木不多言,动作利落地收拾药箱,起身时略带歉意地拱了拱手:“萧少主,我先带他回去吧,一直叨扰多有不便。”
萧衡眉头拧得更深,语气也不怎么友善,粗声道:“他不能走。”说罢拍拍手,窗台上传来动静,“咯吱”一响,似有黑影掠过。
冯苏木循声转头,只见窗缝间渗入一滩银亮水渍。那液体如有生命般蠕动着,在地上聚成一滩。萧衡的掌声刚落,那水渍便骤然立起,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眨眼间化作一名红衣女子,肤若凝脂,眉眼含春,此刻却带着几分委屈神色,活像受了天大冤枉。
“少主!”她娇呼一声,裙裾翻飞间已扑到萧衡跟前,葱白手指揪住他袖口,“您可得给奴家做主。”
冯苏木蹙眉。这女子身段柔软得不似常人,正是江湖传闻中那位麒麟渊的无骨女。早年她以化骨绵掌闻名,手下亡魂无数,近些年倒是鲜少听闻她作恶了。
“小少主,亲爷爷!这是诬陷,这是陷害!门主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谁再给麒麟渊抹黑,就拉到后山喂食人鱼,我们哪敢造次?这些年走路都是踮着脚尖。就连独眼龙都开始装瞎子,天天蹲在山脚给人算命。至于我这种样貌丑陋的……”她夸张地捂住脸,“连门都不敢出,生怕吓着过路的孩童,那罪过可就大了去啦!”
无骨女心急口快,嘴里话跟连珠似的一个劲往外蹦,萧衡黑着脸,一把拎起她的后衣领,像提小鸡崽似的将她甩出门外。无骨女在空中晃荡出一道弧线,落地时却轻若柳絮。
“让你查的事,”萧衡问,“有眉目了?”
换了个敞亮地方,无骨女愈发喋喋不休,“这会儿我们麒麟渊人人自危,谁敢动用这种不入流的歪门邪道。我们不敢做,也不能做,万事以麒麟渊名声为先,小少主,小少主明鉴啊!一定是对面青龙教泼来的脏水,此事千万别连累了我们,不然传到元神护耳朵里,我们都得完蛋。”
萧衡双手抱臂,冷眼盯着她,眼底暗流涌动。无骨女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只觉得后脊一阵阵发紧,仿佛要凭空长出几根骨头来,于是赶紧挑重要的吐:“那蛇名叫七怨,并非麒麟渊独有,前些年遭青龙教奸人偷盗大半,至于七怨为何带走宋世镜,眼下还未得知。宋世镜此人心高气傲,张狂得很,七怨所为也算善事一件。”
萧衡不置可否,脸上情绪难以捉摸,片刻道:“你继续查,回去后咬紧口风。”
无骨女忙不迭点头:“小少主放心,若是走漏半点风声,我就自己跳进后山蛇窟,让那些小宝贝们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
不知昏睡了多久,孟昭终于清醒过来。
窗外天色昏沉,屋内烛火微弱,映出帐幔的暗影。繁杂错乱的梦境使他大脑混沌,喉咙干涩得像是吞了把沙。他缓了很久,才慢慢恢复知觉,先是无意识地抚摸平坦腹部,指尖触到新换的衣料。视线逐渐聚焦后,他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萧衡侧躺在榻,身上还穿着那日的比武服,深色衣料皱巴巴地裹在身上,袖口沾着干涸的血迹。脚上的黑靴也没有脱,靴底蹭着床沿,修长小腿不舒服地蜷在边缘。他双眼紧闭,似是不眠不休多日,眼下有轻微乌青,下巴也长出青色胡髯。即使是睡着,他的表情看起来仍不放松,一手握腰间长剑,另一手则压在被角,好像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能快速醒来,这是一种随时进入战斗的警惕状态,不像是临时起意,而是长久的习惯使然。
屋内门窗堵得严实,木栓扣得死死的,透不进一丝风。一片静谧昏暗,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火星的轻响,却也多了几分私密和温暖的味道,莫名使人昏昏欲睡。
萧衡的脸一半陷在阴影中,烛光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投下浅浅的光影,深邃的眉眼轮廓晦涩不清。他的呼吸沉缓,传来的鼾声细微而均匀,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整个人难得的松弛下来,像是终于卸下某种无形的重担。
孟昭静静望着他,烛火摇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过了很久,他把目光转向桌上的茶壶。
萧衡似是察觉到动静,突然猛地一骨碌爬起来,动作敏捷得不像刚睡醒的人。黑色的眼睛不见困倦,炯炯发着亮,一眨不眨盯着孟昭,灼热的视线像是要在对方脸上烧出个洞来确认什么。
半晌,他的嗓音低沉又嘶哑,带着几分不确定:“我不是在做梦吧?”说着,伸出手,无比自然地就要捏孟昭的脸。
孟昭蹙眉别开脸,用力拍开他的手。
萧衡的表情顿时激动振奋:“果然不是梦!”他一个翻身跳下床,迅速递来温热的茶水,同时朝屋外高声招呼人备饭菜,特意嘱咐要清淡些,又开窗通风,取来两只新摘的百合放置窗台,淡淡的清香随风飘来,冲淡了屋内沉闷的药味。
前后忙完一圈,他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准备亲自喂孟昭。
孟昭摇头,苍白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吃。”
萧衡被拒绝也不恼,只是将粥碗往旁边小几上一搁,转头又拿来一只金桔,麻利剥皮去子,“没胃口正常,先吃些别的。”
“你出去。”
萧衡动作一顿,抬眼看过来,眉梢微挑,“我出去?去哪?这里是凌霄山。”
刚醒来的孟昭看起来很虚弱,鼻尖沁着细密汗珠,凌乱碎发贴在脸颊,呼吸也略显急促,却仍固执地低垂着眼,声音虽轻却十分坚决:“你出去。”
萧衡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金桔,果肉在瓷盘上滚了半圈,他沉默地望着孟昭,眉宇压低,下颌线条绷紧,显然不太爽快。但很快,他的嘴角硬挤出一抹还算亲和的微笑,按着以前消除隔阂的路数,手摸索怀中,掏出一把精巧的扇器,与之前赠送给孟昭的是一对,他将扇子往前递了递:“你喜欢吗?给你。”
孟昭:“不喜欢。”
萧衡一怔,下意识急切道:“那我呢?”
孟昭抿紧毫无血色的唇,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似是不想正面回应。片刻后,他的声音又轻又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是男人。”
“你不也是。”萧衡莫名松口气,“大家都一样,没什么大不了。”又调侃一句,“我要是女人你也不见得能看上。”
“你讨厌男人。”孟昭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从最开始就注定,是对虎蛇兰的渴望指引你接近我,无关我是谁。一块石头,或是一只不通人性的鸟雀,只要身上有虎蛇兰,你都会去追逐。你现在所做一切都是无用功,来日你病好了,回想今日,只会觉得可笑。溶洞那日发生的事情也并非全因绿头蛇所激发的恶念,而是你想要虎蛇兰。”
他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说了长段话,对于萧衡而言算是难得的敞开心扉,萧衡心思活络之余又深感被侮辱,急着道:“不是,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我再混不吝也绝不可能对一块石头硬的起来,鸟更不可能!我最多用手,不够用了顶枕头,再有就是你的泥人,我这辈子没对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硬过!”
他的字眼粗鲁不着调,显然出乎孟昭意料,孟昭一张脸白了又白,咬牙切齿打断:“你闭嘴!我不想知道。”
萧衡闭上嘴,不甘心补充:“所以你说的不对。”
孟昭脸色难看,也没有心情继续开口了,摇晃撑起身,宁可攀附冰冷的床柱,也不愿碰到萧衡扶过来的手。
萧衡单腿撑在床侧,堵住出路,不让他下床,认真道:“我不管是以前如何,也不管什么虎蛇兰,我只想知道现在你的想法,你是因为虎蛇兰躲避我,还是讨厌我这个人?”
孟昭缩回墙角:“都讨厌。”
“你在说气话。”萧衡说话尽量收敛气势不吓着人,“你没有听明白我的问题。”
孟昭说:“不想看见你,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够明白了吗?”
“你还是没明白。”萧衡呼出一口长长的气保持冷静,尽管脸跟擦了黑炭的锅底似的,耐着性子道,“你先过来。”
孟昭没动,说:“你出去。”
萧衡安静半晌,右手猛地扣住他的脚踝往回拉。
孟昭身体瞬时仰倒,反应过来后立即两手紧紧抱住床柱,死活不肯过去,脸色苍白嘴唇颤抖,急急喘着气,冷冷瞪着萧衡。
萧衡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两人僵持半晌,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松手。
最后还是萧衡稍稍松开力道,拧眉不解:“你昨晚抱着我不撒手,现在说讨厌我?”
孟昭立即道:“我什么时候抱过你!”
“做了还不承认?”萧衡解开外衣露出小臂,上面皮肤隐隐泛出乌色,显然是长久的血液不流通被人当枕头用过,“你昏睡整整三日,我半步不能离,衣不解带蹲在床头守着,换只胳膊你都不乐意,不然你就掉眼泪,一边哭一边喊我名字。”
他的话简直天方夜谭,孟昭表情空白,一时不知从哪句话开始反驳,气得脸也微微发红:“谁掉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