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樊城的蹊跷事一件接一件。
先是城东的王寡妇杀鸡,刚拧断鸡脖子,光秃秃的死鸡突然睁眼,鸡冠也倏地血红,王寡妇吓得疯癫异常,整日蓬头垢面徘徊街头巷尾。
后有屠户赵二上山祭拜早逝妻子,结果途中暴雨狂浇,坟堆里伸出一只青黑手臂,枯槁骨腕还挂着陪葬的银镯子,赵二吓得屁光尿流爬下山。
还有供城中富贵人家消遣的奇珍馆也不能幸免。值夜的李瘸子举着火折子到处巡逻时,发现无人经过的偏僻墙角,几只毒蛇嘶嘶吐着信子。李瘸子赶紧寻了石头砸死蛇,但当晚不知怎的,回家后李瘸子性情大变,居然活活用生锈的刀锯断了瘸腿,流血而亡。
种种异象接踵而来,城中顿时流言四起,百姓纷纷闭户。
与此同时,楚天盟秘密地牢内,原青龙教教主殷鸣正接受盘问。只因十年前,青龙教研制一种奇香,此香能驱策死物,祸乱世间。楚天盟率众门派血战整整半年,终于擒获教主殷鸣,奇香也随青龙教总坛大火就此绝迹。
而今怪象频生,似是十年前的噩梦重现。
地牢里阴暗冷森,殷鸣四十出头却满头霜白,面容沟壑横生。铁钩子穿透他的锁骨,从四个方向反复拉扯,把伤口里凝固的血痂重新撕开,血水顺着铁链往下滴。
一双黑靴走近,缓缓碾压殷鸣断裂的小腿,蹲下来问:“秘香配方在哪?还有何人知晓?”
殷鸣嘴唇干裂,神情恍惚:“秘香?配方?”
静止半刻,他眼里蓦地闪现血光,呸一口,“你们以为抓住我就能天下太平,太天真,你们注定要同我陪葬!哈哈哈!”
见状,守卫急忙转动绞盘,殷鸣顿时被吊起,求死不能。
——
孟昭猛地睁开眼,脸色苍白,满头大汗。
外头天色昏暗已近傍晚,他缓缓平复喘息,起身熬药,照例赶往萧衡的住处。
他沿着青石小径走上台阶,眼前小楼门窗紧闭,孟昭轻轻扣门,里面无人回应。
孟昭抿紧唇,环顾四周,院子里寂静无声。这时,门突然从里被打开,一陌生男子笑着走出来,约莫十八九岁,风姿儒雅,手持折扇,眉间生了一点红。
他似是已等候多时,看见孟昭并不意外,从容笑着道:“远闻不如一见,孟峰主安好。”
孟昭蹙眉,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没说什么,放下药,转身离开。
刚走一步,忽而冷风迎面吹来,孟昭抬头,见天空不知何时乌云密布,越压越低,窸窣动静从四面八方环绕过来,脚底下原本平坦的小路开始扭曲,土石松动,隐隐有东西从中破土而出。
孟昭征了征,快速回头看屋内,那名陌生男子已不见踪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
他转回视线,冷冷注视眼前怪异景象。藏身青石底下的东西已经冒出头,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膨胀,眨眼间变得高耸入云,横亘在他与院门之间。
院外面偶有弟子经过,皆神色如常,对院内的惊悚事物无动于衷,半分无察觉,那道院门好似一道无形屏障,独独将孟昭圈进来。
孟昭屏住呼吸,抬眼望着挡在面前的巨大东西。
是一棵老树,树冠如盖,巍然屹立,树干碗口粗细,树皮如蟒蛇鳞片,颜色深暗不正,树底下,冒着两三只硕大的绛紫色蘑菇。
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是和萧衡溶洞采灵芝那日,同样的树,同样的硕大灵芝,同样的绿头蛇栖息之地。
不等孟昭反应,刹那间天降暴雨,大树以一种不正常的姿势剧烈摇晃,如长蛇般张开血盆大口,猛地朝他扑来。树底下的绿头蛇怪也纷纷现身,密密麻麻迅速爬近。
它们通体碧透,浑身长满眼睛,里头的光芒凄厉又贪婪,争先恐后挤到孟昭脚下,摆出一副俯首姿态,好像孟昭一声令下,它们就可与老树奋死抵抗。
孟昭下意识护住腹部,后退两步。他抬脚用力踩蛇怪的身体,想要驱赶它们。
但蛇怪越来越多,多到他的眼前景象逐渐被模糊光亮包裹。恍惚间,眼前白光闪现,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
不知多久,四周恢复寂静。孟昭放下挡眼睛的手,面前依旧是一片朦胧的晨光,但大树已消失不见,蛇怪也无影无踪。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手掌小小的。
他变成了幼时的自己,也回到了幼时的家。
他坐在秋千上,看见家门口躺了一个七窍流血的男人,男人伤得很重,马上要死了。孟昭不受控制地跑过去,蹲下来,盯着他腰间佩戴的长刀,下一刻,他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响起:“你是大侠吗?”
地上的男人气息奄奄,干涩嘴唇动了动,断断续续:“渴……我好渴。”
可是爹娘不在,孟昭只能划破掌心,把自己的血喂给他。男人终于有力气睁开眼睛。
他把受伤的男人带回家里,爹娘没有责怪他,反而夸赞他是好孩子。男人的身体一天天恢复,最后可以下地了,他要离开孟昭的家。
孟昭跑着追过去,问他:“你可以教我武功吗?”
男人摸他的头,笑着说:“可以。”
孟昭很高兴,等了很久,院里花树开了又落,落了又开。他没有等来男人,却等来了一群坏人,他们凶神恶煞,举着刀割断了爹爹的脖子。
孟昭吓坏了,娘亲把他藏在漆黑的地窖里,告诉他不要出来。
孟昭抱着膝盖独自坐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娘亲倒在血泊里。他捂住嘴,只流泪,不出声。
可那群坏人还是找到了他。
就在冰冷的黑暗完全将孟昭吞噬之际,一阵清脆急促的鸟叫如同锋利箭矢穿透虚幻,猛然直抵脑海,就像一双无形的手将他拉回现实。
孟昭终于完全从噩梦惊醒,全身都在抖。他闭了闭眼,没有半分睡意,挤到角落里蜷缩一团,在一片黑暗里寻着微弱月光。
无人注意的窗影下,一条巴掌大小的细蛇正穿墙而过。
——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进来,孟昭走出主屋,左侧是书房,郭圣平已等候在里面。
郭圣平四十有五,是流云门出了名的闲散刀客,热衷到处游山玩水,连家中老母都托付外人养老送终。但他却意外的和孟昭亲近,外人不知缘由多有议论,只以为不近人情的郭圣平在南溪谷暗藏了私生子。
孟昭推门进去的时候,站在书架前翻阅的郭圣平回过头,望着孟昭怔了片刻,立即露出一个亲切的笑:“昭昭。”
孟昭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径直越过他,把弄乱的书籍重新摆放整齐,脸上没有表情,声音也没有起伏:“你来干什么。”
他的冷淡让郭圣平有些尴尬,但仍是笑着,语气亲切:“你不回信,我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
“现在看到了,你可以走了。”
郭圣平似是很局促,叫了声:“昭昭。”他仔细观察孟昭的脸,甚至带着一点小心翼翼,“我听闻南溪谷有绿头蛇出没,是他们找到你……”
孟昭打断:“跟你没有关系。”
郭圣平苦笑一声:“你还在怪我,是么?当时我真的身不由己。”
“对,怪你。你不用在我这忏悔,我不接受。”
“昭昭……”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动静,倚在外头偷听的萧衡不小心撞破花盆,见屋内两人都转头看他,萧衡镇定自若站直起身,整整衣发,装模作样敲两下门,然后大摇大摆走进去。
他毫不避讳地盯着郭圣平看,直到孟昭出声问:“你来干什么?”
萧衡收回视线,举起手中吃食,说:“吃饭。”
他拿来的是一只荷叶鸡,做法和品相相当讲究,里头鸡肉酥烂软糯。萧衡拧掉鸡头和鸡屁股,又抽出腰间长剑,在鸡身上比划,忽而没头没脑道:“鸡有几只骨头?”
孟昭看他一眼,静道:“你先出去。”
萧衡道:“凉了就不好吃。”说罢手中蛟龙剑锋回转,将整鸡按照纹理切开,挑出足足三十多块小骨头,跟剔鱼刺似的,最后鸡还是完整模样。他挑出一片细嫩鸡肉,动作自然地递到孟昭嘴边。
孟昭推开:“不饿,中午吃。”
萧衡一听眉毛拧起,跟要发脾气似的,脸色不怎么爽快,但最后那份不悦全部转移到了鸡身上。
鸡肉被他捣了个稀巴烂,萧衡扔掉拍拍手,“到中午我再去抓一只新的。”
“你先出去。”孟昭再次下命令。
萧衡脑门写满了不情愿,但还是扭头出了屋。
屋内恢复寂静,郭圣平望着萧衡离去的方向,欲言又止,问孟昭:“你的朋友?”
孟昭没回。
“看样子不是普通朋友。”郭圣平面露担忧,“你不应该与他亲近,你还不如养一只狗,狗无杂念,但是人就不一定了。他对你好,你却不知道他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孟昭冷笑一声:“你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昭昭。”郭圣平无奈,“我只怕你会受到伤害。你不应该与任何人走太近,他们靠近你只有一个目的。”
“你不也是。”孟昭道,“管别人做什么,你没有资格。”
郭圣平长叹一声,取下背后长刀,放置桌面,“这把武器跟我走南闯北二十年,我视它如性命,现在我把它送你,不奢求一命抵一命,只盼你不要糊涂。当初我把你送到远离尘世的南溪谷,为的就是你能平安活下去,除此别无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