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眼见饭菜都见底,时辰也不早了,几人正打算各自回房就寝之时,只听外面叮了咣啷突然传来一阵噪声。
晏安宁夫妇面色忽然变得很难看,他们站起身焦躁地走出房门。
晏安聆与韦殊对视一眼,也跟了出去。
到院子才发现,声音是从西边的柴房里发出来的。晏安聆见姐姐与姐夫站在柴房门口夫妻俩双双一脸犹豫不决的样子,心中疑惑,便也没问他们什么,孤身提起聆河便向柴房走去。
陈生这时挡在门前不想让晏安聆进去,却被妻子拦住了,她痛苦地朝丈夫摇了摇头,示意该来的总会来,拦也没用。陈生顿了顿,叹了口气,乖乖侧过身,让出门口的位置。
如此一来晏安聆便更加疑惑,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转头看向韦殊,见他仍不动声色站在那儿,手却握在剑柄上显然也是戒备着,见晏安聆看向自己,对她微微点了下头。
晏安聆心里莫名有了底气,于是转过头将聆河挡在胸前,轻轻推开了柴房的门。
门内的情景却完全出乎了晏安聆的意料,没有危险,没藏着什么妖魔鬼怪,反倒是地上用铁链锁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
老妇蓬头垢面,眼神空洞,精力却极旺盛,此刻正无意识来回抡着双手,把身边一切能够到的东西打到地上。
确认不是妖魔作祟,晏安聆稍稍放心,她放下剑,转头问向晏安宁:“这老妇与你二人可是有过节?为何将人锁在这里?”
哪知晏安宁却突然泪如雨下,指着老妇哽咽道:“聆儿,她是娘啊!”
晏安聆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瞪大眼睛问道:“娘?你说……她是晏云?”
晏安宁点点头,掩面泣不成声。
晏安聆又仔细打量老妇一遍,在她身上却丝毫找不出当年那个风华绝代舞姬的半分风采,想当年她晏云也是艳名远播西北十三城的人,多少风流才子都趋之若鹜,不管她对两个孩子如何,她的风姿都是不容置疑的。
晏安聆试图从她身上找出记忆中娘亲的影子,可那双浑浊的眼睛、控制不住随时都在舞动的双臂以及那身破烂衣衫和这里臭气熏天的环境,她实在无法将这二者的身影重叠到一起。
空气里除了姐姐低低的哭声,一时间静极了。
忽然,一阵尴尬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老妇竟当着众人的面,尿了。
晏安宁突然止住哭声,下意识去看妹妹的神情。
也是这时,晏安聆才发现原来老妇根本就没穿裤子,只有一块破布围在腰上挡住下半身。
晏安聆却未像她姐姐以为的那样,会突然情绪爆发,找她们夫妻二人算账,只见她独自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声,道了句:“回屋说吧。”率先出了柴房。
回到屋子,等众人都坐定,她才平静道:“说吧。”
见妻子哭得不能言语,陈生只好开口代妻子说明。
晏云一开始还只是意志消沉,但只要她愿意,说话和待人接物都是没问题的,不知道从哪一年起她突然就有些忘事,记性时好时坏断断续续好几年,夫妻俩一开始还带她去看大夫,可大夫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失心疯,有说受惊魂丢了,能抓的药都抓了,一直也不见起色,到这时晏云还是能自己照顾自己的。
后来情况越来越糟,晏云记性越来越差,不记得他们夫妇是谁,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身处何处,时常走着走着人就丢了,还得他们夫妻丢下活计到处去找。这几年病情愈发严重,已经是六亲不认的程度,饭得有人喂,拉尿在裤子里了还得有人洗,时不时还打人,没办法晏安宁现在已经不出去干活了,就专心在家伺候她一个人,全家的生计也只靠陈生出去卖字画、给人代写书信艰难维系。
听完他的陈述,再结合晏云现在的处境,晏安聆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她点点头,自觉没立场指责什么,只是对夫妻二人道:“此事我已知晓,你们放心,离开隰阳之前我会解决。”
陈生扶着妻子小心翼翼回屋,夫妇两个都没太明白晏安聆是什么意思,又要解决什么,但谁也都不敢多问。
隰阳除妖之事进展的很顺利,不出几天二人便找出妖怪的藏身地,原来是一群蜃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到了这里,这段时间不声不响已经迷惑了好几名城中居民。晏安聆和韦殊攻其不备,一举挑了蜃妖的老巢,杀了几个领头的,其余小妖都被打得四散而逃,离开了隰阳。
其间韦殊时不时会不动声色打量晏安聆,试图在她身上找到伤心难过的影子,但却失败了。晏安聆神情举止始终如常。
转眼到了离别的日子,这几日晏安宁夫妇日日好酒好菜相待,晏安聆与韦殊辟谷多年,接风宴过后本早已说明,但夫妇二人却道不能怠慢贵客,日日盛情相邀,晏安聆他们不好拒绝就只能客随主便。
她注意到姐姐头上包了头巾,想必是为了供上他们的饭菜连长发也卖了。而陈生这几日明显兴致不高,人前还勉强能维持住体面,人后却没少给晏安宁甩脸色。
晏安聆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从始至终没发表过任何意见。
回师门复命前,晏安聆最后去了一趟晏云的屋子。
想来是忌惮晏安聆现在的身份,夫妻俩已经将主屋收拾出来让给晏云住,衣服也给换了一身新的,擦了脸梳了头,这次那张麻木的面容上才终于依稀浮现几分让人熟悉的感觉。
晏安聆进去了很久,屋内房门紧闭,开始还能听见晏云咿咿呀呀含混不清的喊叫和砸东西的声音,但突然,一切声音都戛然而止,里面变得异常安静,外面的人不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而晏安聆也一直没出来。
隔着一扇紧闭的房门,无论屋里还是外面都寂静无声,气氛逐渐变得有些诡异。
陈生率先沉不住了,开始没话找话与韦殊攀谈起来,试图打破这奇怪的氛围。
“咳咳……道长是仙家弟子,又是聆儿的师兄,想必应是比她年长许多,观道长一表人才丰神俊朗,想必一定是道法高深驻颜有术啊!”
韦殊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嘴上回着“哪里哪里”,心里想得却是:难道自己看起来真比晏安聆老那么多么?
夸完人陈生终于进入正题,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是这样,我与内人这段时间老觉得身上奇痒难耐,时不时手臂和大腿还往下掉皮,虽说不是什么大病,但老这么痒着也挺难受。”他抱起拳,“听闻道士都精通丹术,不知道长那儿有没有什么仙丹能治我和内人身上的这种病呢?”
韦殊听完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粒丹药递给陈生,“此乃人灵丹,修士吃了有固本培元、延年益寿之功效,寻常人吃了虽不能长生不老,但对付你说的那些小病绰绰有余。”
修真界有天、地、人三种灵丹,珍稀程度依次从高到低,天灵丹能够增进修为、突破境界,不论服用者境界如何服用它之后都能在原有基础上突破一层,比方说一个人原本境界为元婴后期,那么服用天灵丹之后他的境界就会往上突破一层,变为化神初期,不过天灵丹的使用方法比较复杂,绝不只是吞了那么简单,并且天灵丹的炼制条件极为苛刻,原材料十分难找,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炼化它的丹师必须有化神以上的修为,众所周知这个世界的修为等级从低到高依次为练气、筑基、金丹、元婴以及化神,化神期大圆满离登天就只差一步之遥,有化神期以上的修为,怕不是早都飞升了,谁还会下来给你炼丹啊?是以从古至今人间一共也没出过几颗天灵丹。
地灵丹有起死人肉白骨和少量增进修为之功效,无论是原料搜集还是炼化难度都照天灵丹容易一些,丹师修为也从化神以上降到了化神期,尽管如此在修真界也是不可多得的灵丹妙药。
最后是人灵丹,这个炼化条件就比较低了,只要是金丹及以上修为谁都能炼化,功效对修士来说当然比不上天、地灵丹那样神奇,不过治个头疼脑热的小伤小痛倒还不错,可以说是求仙问道、斩妖除魔必备良药。这瓶就是韦殊刚突破金丹境界时手痒炼出来的,到现在也没用完。
陈生只是没话找话随便一说,没想到真得到了韦殊赐药,夫妻两个服用以后连连作揖感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这时,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晏安聆从屋里走了出来。
晏安宁把赐药的事跟妹妹说了,晏安聆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晏安宁好奇妹妹在屋里跟娘亲说了什么,于是开口询问,哪知晏安聆开口说的却是:“她已经死了。”
晏安宁捂住嘴,一脸震惊。
陈生闻言先跑进了屋,晏安宁缓过神接着也跑了进去,片刻后,屋内传来夫妻二人震天动地的哭声。
哭了会,晏安宁突然跑出来指着妹妹鼻子就开骂,这一幕猛然激起了晏安聆许多尘封的回忆。
“好你个晏安聆!娘亲含辛茹苦把你我二人养大,你倒好!少年离家去学什么狗屁道法,一去不回不说,如今好不容易相认,我和相公每天好酒好菜供着你,你却恩将仇报,竟然做出手刃亲母这种事!”
邻里街坊听见热闹纷纷围了过来,陈生这时站出来,一把扯下妻子的头巾,义愤填膺道:“我妻为了供你们吃喝,连头发都剪了,你可倒好,非但不思回报还做出这等人神共愤之事,简直天理难容!”说着说着,激愤化为悲伤,“冬季严寒,我夫妇二人自愿将主屋让出来给老岳母住,自己却住在漏风的偏房,这么多年的悉心照料,邻里街坊也是有目共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