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宝儿被她吼愣了一下,眨眨眼,然后咧起门牙漏风的嘴,笑道:“原来姐姐的爹对姐姐这么好,那真是太好了!嘿嘿!”
晏安聆也愣了一下,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说谎,更懊恼不该跟小孩子一般计较,她自嘲的摇摇头,想对宝儿说声抱歉,“对不……”
话还未说完,晏安聆就被宝儿从远处撩了一脖子水,耳边还传来他嘻嘻哈哈的笑声。
晏安聆:“……”
擦了擦脖子,晏安聆趁其不备,也撩起一大捧水向宝儿头上泼去,“好啊,竟敢戏弄你姐姐!看招!”
正是一天中日头最毒的时候,河水被晒的温温的,粼粼的波光中两个人就这样你泼我一下我泼你一下在河里嬉戏追逐,从一开始的相互打闹变成了两个人一起游水,玩得不亦乐乎。
“姐姐我给你抓一只小虾。”
“哎呀,刚才好像有鱼咬我屁股!”
“姐姐你见没见过水云彩,我给你变一朵?哎,姐姐你别跑啊!”
一开始晏安聆还好奇什么是水云彩,但当看到宝儿从河底抠出一脚泥从水里往这边甩的时候,她突然惨叫一声,飞速游走了。
游出一段距离,晏安聆回过头看宝儿,却发现那孩子竟没追过来,只歪头看向河边。
晏安聆疑惑转头,却在岸边看到了一个墨绿色身影——竟是自己师父!
一时间,她有些羞窘,心里暗暗自责,觉得自己这么大人了不该和小孩混在一起疯闹,也担心师父见到她这样,会如何看待她。
然而,不等她从羞窘中缓过来,宝儿的话又给这份羞窘更添了几分尴尬……
宝儿说:“姐姐,那个人和你住一起,一定就是你爹吧?”
晏安聆:“……”
不等她反应,宝儿就开心地朝岸边用力招手,喊道:“你好啊,姐姐的爹爹!我是宝儿!”
晏安聆:“……”
晏安聆欲哭无泪,尴尬到脚趾不停抠地。
宝儿睁大眼睛,拍手道:“哇,好多水云彩,姐姐好厉害!”
她硬着头皮去看师父的反应,却见师父并未在意,只是点点头回了句:“你们玩,当心水流!”
晏安聆惊喜地看着岸边,心口被一阵酥酥麻麻的暖意盈满。
宝儿在一旁道:“姐姐的爹果然对姐姐很好。”
……
重霖带晏安聆住进来的当天,就简单在附近布了几个法阵,晏安聆每天去哪,他其实都是有感知的,寻常知道她只在附近玩耍,安全无虞,重霖就随着她到处疯玩,从不干涉。
而今天,当他看书刚看个开头,茶只饮了半盏的时候,却突然眯了眯眼睛,感知到晏安聆下了河。那条河虽然不算太深,可是布阵的时候他曾注意过,河底乱石较多,水流也称得上湍急,若是一时踩空,不慎被水流冲走,后果可想而知。
所以重霖才会来河边,也不打扰两个孩子,只远远坐着边看书边看顾着他们。
蓝天碧草,云淡风轻,好光景下两个孩子在河里嘻嘻哈哈打闹玩耍,一个大人坐在岸边山坡,用书卷抵着下巴,闲散慵懒,微笑看着他们。
这一幅恬淡而温情的画面,被晏安聆永远珍藏在心间。
在之后最难的那十天,无数次折磨得她想放弃的瞬间,正是靠着像今天这样的一幕幕回忆,才支撑着她咬紧牙关,直到,完成那件骇人听闻的事。
……
天阔云疏,晴光正好。
跟在师父身后,踏着脚下拙石铺成的小路,晏安聆忍不住四处张望。
被师父春风化雨般在山下小屋温养一年,不知不觉间心底那层瑟缩拘谨的壳早已化开,无拘无束的日子过惯了,晏安聆身上倒生出了几分迟来的纯真。
难怪回到师门刚一见面,墨山会用“濯濯赤子,灿若明霞”来形容她。
重霖莞尔一笑,“师兄有所不知,这孩子被我养得野得很,赤子什么的不知道,倒是敢赤脚漫山遍野的跑!”
走在最前头的墨山哈哈大笑,“这不是挺好么?也不枉师弟你花费的这一年功夫。”
重霖笑着点头,“那倒是。”
面对长辈的调侃,晏安聆摸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
演武场方向,一个白衣青年手持长剑,接连几招干净利落挑飞对面的兵器,然后纵身一跃,站到了演武场的最高处。
碎发与衣袍任山风猎猎扬起,青年抱胸立在那里,唇角半勾,微微仰头迎着日光,好一派春风得意。
晏安聆眼皮跳了一下,心口忽然一窒。
若要给“天之骄子”这四个字具象成一幅丹青,那应该就是眼前这幅吧。她想。
之后的一路,晏安聆一直精神恍惚,连什么时候进了屋都没发觉。
喝了口茶,重霖问:“演武场的那几人,观其衣着打扮不像是本门弟子。”
墨山捋须道:“他们是其他门派来修学的弟子。”
“修学?”重霖差点被茶水呛着,抹了抹唇角,略微吃惊,“一年前师兄说想要入世,我还只当玩笑话,没想到师兄竟知行合一,短短时日便已广开山门了?”
墨山笑着摇头,“广开山门谈不上,还需一步一步来。”
将茶盏不轻不重放到桌上,重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半晌,他道:“界门山与天界仅一门之隔,千万年来门中却不曾有一人飞升,师兄可知为何?”
墨山看了重霖一眼,略带心虚道:“山中先人乐得闲云野鹤,游戏人间,志皆不在此。”
重霖看着他,“界门山向来遗世独立,从不参与人间事,莫说是入世,便是与其他修真门派的交往,也是师兄接任山主之后才开始频繁起来的。同门多年,我不觉得师兄对权势有何野心,甚至不认为师兄有飞升之志,但而今师兄所为,却是师弟看不懂了。”
沉默须臾,墨山叹了口气,“师弟,你可想过修仙是为何?学成一身本事又是为何?”
重霖心中苦笑,这个问题,普天之下怕没有人比他的目标更明确。
墨山目光飘远,“我高床暖枕坐拥神山,不曾入世便享人间世代供奉,而今人间兵燹四起、苍生蒙难,你说,我如何能做到稳坐高台,不闻不问?”
重霖:“……”
晏安聆刚回过神,就听到师伯这么一段话。
她好奇地打量着墨山,心中升起一股惊异之感,然而对那番话她也只是一知半解,说不清惊异到底从何而来,只没来由地对墨山多了几分好感。
与她而言,修仙是为何?
自是想要变强,不再受人欺凌,潇洒恣意的行立于世间。
如此想着,脑海间竟又浮现出那个白衣青年的身影。
竟然又见面了。
……
这一夜,是晏安聆这一年来难得的失眠之夜。
头一天回山,杂七杂八的事收拾完已到了夜里,重霖先将晏安聆安置在自己的院落,待明天正式将她介绍给众人之后她就会有自己的住所。
晏安聆躺在床上,虽闭着眼睛,头脑却异常兴奋。那一抹白色身影从白天起就一直盘桓在她心底,现在夜深人静,终于可以拿出来仔细回味。
不过在那之前,晏安聆睫毛因兴奋而微微颤抖,她克制着暂且压下思绪,记忆从迈入山门的那一刻开始回放。
古拙而沉淀着岁月痕迹的通天石阶映入眼帘,仰而不见其高,随师父御剑直上,冲破层层云海直达顶峰,俯之又不见其深。
这通天的高峰,从今往后,将是她的家了。
她将在这里修炼,学有所成,然后成为自己理想中的样子。
更庆幸的是……
那抹白色身影终于被她从压抑中缓缓释放,以后这些岁月,她都将与韦殊一起度过。
嘴角不自觉扯起,晏安聆睁开双眼,猛地从床上坐起,飞快从包袱里翻出几件衣裳,一边往身上比一边苦恼明天早上该穿哪件好。
……
事实证明,人越期待什么,结果往往越会与所期待的背道而驰,就像晏安聆这样。
翌日一早,山主墨山召集门人,将山中之人逐个介绍给晏安聆。
介绍到韦殊时,期待中老朋友的激动相认并没有发生,连客套的寒暄都没有。
韦殊见到她,只微微一怔,略略点头,便将目光移走,疏离得仿佛两个从来没有交情的陌生人。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呢?搬行李去弟子居所的路上,晏安聆闷闷地想。
一双手抢过她的行李,不由分说夹着就往前走。
晏安聆回过神,小跑两步追上那人,气鼓鼓质问:“你怎么抢人东西?”
那人回头对晏安聆笑了一下,“师妹搬的这样慢,看得师兄我好生着急。”
十七八岁的年纪,肤色略深,五官周正,咧开嘴一笑,似有无数蓬勃的生命力在他周身围绕。
晏安聆怔住了,似是没见过谁的笑容能如他这般爽朗,被感染般,脸上也不知不觉浮起一层笑意。
少年见她光站着傻乐,伸手将她另一只包袱也拉过来一并扛在肩上。
秋日的上午,日光清透。
两个少年人一前一后穿梭在斑驳树影间,虽然彼此还不知道姓名,但气氛却出奇的融洽。
少年名叫霍照,他说他是和别的门派一起来山里修学的弟子。
无论何种身份,他都是晏安聆回师门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人总归是有很多共同话题,一来二去就成了好朋友。
……
修仙从来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过了刚回师门的那阵新鲜劲儿,每天日复一日的修炼很容易让人觉得枯燥乏味。
晏安聆闲散惯了,师门日常的修炼方式一开始让她很不适应,每天晚上都像脱了层皮,回到房间沾枕头就着,睡眠质量相当好。
后来身体慢慢适应,在日复一日的修炼里,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晏安聆自认为悟性好,又肯下功夫,小时候娘亲教她学舞,她总是一遍就会。而今练剑也是如此,连山主都称她学得快,她本应该高兴才是。
可当精力不再用在与体力做对抗,修炼开始找到感觉,有余力去观察环境时,晏安聆才猛然发觉,整个演武场上,天资高、悟性好的人比比皆是!
如韦殊这般,入门前就已筑基,现在的境界更是比一年前在试炼谷时高出不知多少。
演武场正中,他正与别派弟子切磋,气势凌厉,剑法娴熟,隐隐可见日后的高手风范。
几个回合就将对手治服,而他身姿依旧十分潇洒。松开钳制,后退一步,抬手抱拳,道一声“承让!”端端君子之风。
身后传来一阵喝彩,一个红衣女子走到韦殊身边,抬起袖子替他擦汗,尽显小女儿情态。人群又是一阵起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