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管是多久之后,每当晏安聆想起与师父在小屋的这段日子,总忍不住会心一笑。
她想,这应该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
小屋的布局很简单,分里外两间,彼此相互连通,中间只隔着一小段隔断。里间为卧室,只有一张床,头一天晚上重霖把床让给晏安聆睡,他自己则在外间的桌子上看书。
第二天起,二人便开始了上午学功课,下午休息的日子。
所谓的功课,重霖并没有急于求成,而是先教一些修仙的入门理论和功法,循序渐进,稳扎稳打。下午的时间他交给了晏安聆,她想怎么安排随她自己,不过前一天学到的东西第二天一早会考,答不上来会有惩罚。
一开始,晏安聆还是有些拘谨,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怎么敢和重霖说话。上午学完功课,下午还会留下来温习,大有头悬梁锥刺股的架势。而重霖看见也只是笑笑,从不表态。
渐渐地,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晏安聆对重霖,对周围的环境都开始熟悉起来,她的心也开始跟着躁动了。
她这个人,有记忆以来就在学舞,从早到晚稍有松懈便少不了娘亲的一顿打骂,她是她最严厉的师父,也是她挥之不去的噩梦,即便现在已经离家那么远,一想起那些过往,却仍心有余悸。
她这半生,不是在练功,就是在到处登台献舞,每天都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心里头有一根弦始终绷得紧紧的,像有根鞭子在后面高高举着,催着她认命,催着她不能喊累。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她成了师父的徒弟,再没有那些原罪,再没人能让她背负什么了,现在的她终于能真真正正的为自己而活。
晏安聆每天笑得都合不拢嘴。重霖觉得她这个样子很好笑,却也什么都不问,就由着她。
过了一段日子,晏安聆下午留下来温习的时候不多了,慢慢的,从偶尔不见一次到三天不见一次,再到隔一天一出现,到最后彻底不见人影了。
一开始,晏安聆还小心翼翼的只在周围转悠,直到有一天,她偶然遇见一个放牛的小孩。那小孩七八岁的年纪,一说话门牙的位置直漏风。两个孩子很快成了朋友。小孩经常来找晏安聆,他们一起骑在牛背上放风,或者两个人你追我赶满山疯跑。
一天,晏安聆不小心玩得太晚,回到家天都黑了,她怀里揣了两只小兔子,回家推开门不敢看重霖的脸色。
本以为会被训斥,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句——“饿了吗?”
晏安聆抬起头,见重霖正望着她,神色如常。
她裂开嘴,露出个大大的笑脸,点点头,“嗯!”
吃过晚饭,见她要搂着兔子睡觉,重霖的眉不自觉皱了一下。
晏安聆敏锐捕捉到了这一幕,她抱起兔子离开床铺站起身,略带不安道:“师父每天夜里都在看书,把床让给弟子睡,今日不如就让弟子睡桌,师父去床上歇息吧!”
重霖没有拒绝,换了套干净的床铺,真的上床休息了。
晏安聆抱着兔子趴在桌上,一夜混沌。
第二日,她一睁眼就看见桌上摆着一个小笼子。晏安聆开心地摆弄了一会,把两只兔子放了进去,一看,大小刚刚好。
这时重霖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阿晏,过来一下。”
“来了,师父!”晏安聆放下笼子,来到重霖身边。
重霖道:“为师今日有事,便给你休假一天,可好?”
听到休假,晏安聆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只不过在师父面前还是得表现的稳重一些,就乖乖点头,关心道:“不知是何事,弟子能否帮得上忙?”
重霖笑着摇摇头,“无妨,只是一些小事。”
吃完饭,重霖已经不知去忙什么了,小院只剩下晏安聆一个人。她做好家务,又哼着小曲儿给小院里的花花草草浇了遍水,临近晌午的时候才拴上院门,去找那孩子玩。
牛儿在一旁吃草,两个孩子在山坡采了两大把野花,他们把野花编织成花环,晏安聆戴到头上,那孩子挂到脖子上,然后,两个人看着彼此的模样傻乐。
晌午时分,孩子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两个包子。他分给晏安聆一个,与她一起坐在山坡上吃包子。
许是守着一座巍峨高山的缘故,这里的气候似乎比外面要迟一些,正是不冷不热的好时节。山坡下面有一条河流,河对岸和这边一样也是一片片连绵起伏的小山丘,上面铺着一层密密绒绒的青草,间或点缀着几朵黄的、紫的小花,在清透的天空下,说不出的可爱。
风从侧面吹过来,带着股清爽的草香,不温柔,也不凌利,却有种生机勃勃的力量。晏安聆撩了一下被风吹起的碎发,看着这一片景象,如痴如醉。
孩子吃完了包子,转头见晏安聆正望着远方发呆,他望着晏安聆手中剩下的那半个包子道:“姐姐,你不吃了么?不吃的话剩下的包子能不能给宝儿吃?”
晏安聆侧过身,笑着将包子递给他。
宝儿一边嚼着包子一边满脸幸福道:“宝儿娘亲做的包子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包子,吃多少都不嫌多!”
他碎碎念着娘亲对他的好,会做好吃的,还有一手好针线活,去年冬天还给他做了个小老虎的帽兜,不知羡慕坏了多少隔壁村的孩子。
吃完包子,手上的油往裤子上狠狠一蹭,宝儿抬起头天真道:“那姐姐的娘亲呢?”
“……”晏安聆顿了一下,转身垂下了目光,“我没有娘亲。”
宝儿大吃一惊道:“没有娘亲?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没有娘亲?”随即他挠了挠头道:“不对,隔壁村二狗哥也没有娘亲,那年他爹喝醉了将他打个半死,从那之后他就跑了,再也没回来过。我娘说他命苦,娘死了,爹也不疼他……那姐姐,你爹疼你么?”
“……”晏安聆看了宝儿一眼,又收回目光,没说话。
宝儿尴尬地挠头,感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却又不知道为什么。
那天傍晚,回来的路上晏安聆的情绪明显不太高,远远看到屋里的灯点着,猜测师父应该已经回来了。
她穿过院子,走近小屋打开房门,却一下愣住了——外屋的布局发生变动,原本摆放桌子的位置,现在靠墙放了一张床,床上还铺着到这之后她一直在睡的那套被褥。
晏安聆呆呆地走过去,坐到床边,她按了按床面,手掌传来一阵舒适的触感。
她抬起头,见到师父正微笑看着自己,不知怎么的,眼眶倏地一下红了。
重霖放下手里的书,对她道:“今日回来的路上顺便抓了条鱼,想着阿晏还没尝过为师的手艺,便给你做了一条。”他手指桌子的方向,“去尝尝!”
进屋之后全部的注意力全都在新床上,这时她才发现原来桌上还摆着热气腾腾的一盘鱼和一碗米饭。住进小屋以来饭菜一直都是晏安聆自己做来吃,师父几乎不怎么吃东西。虽然师父对她一直很好,可亲自为她下厨,这还是头一次,说实话,晏安聆多少有点受宠若惊。
今天让她受宠若惊的事太多了。
晏安聆坐到桌边,拿筷子夹了一块鱼尾附近的肉,放在嘴里尝了尝,她的眼睛一下亮了,转头对重霖由衷赞道:“好吃!”
这辈子吃了这么多次鱼,还没有哪次能做得像眼前这条一样好吃,晏安聆低头扒了口饭,又去鱼尾那处夹了一块。
重霖在里屋却看得连连摇头,见她又要去鱼尾处落筷,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走到桌边。
“吃鱼要先吃这里,这块肉最活,刺最少,口感也最好。”他拿过晏安聆的筷子,指着鱼头下方的一块位置道,接着又从那处剜了块肉放进晏安聆碗里,再把筷子还给她,道:“你尝尝。”
一股莫名的恐惧从心底升起,晏安聆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不过她却没有表现出来,很自然遮掩过去,乖乖低下头听话吃了一口。
以往家里规矩多,吃什么用什么都要先紧着别人,行差踏错一步就要遭受难以想象的惩罚,长此以往养成了她某些方面谨小慎微的敏感性格,就连吃鱼也只敢吃鱼尾,这是数不清的痛苦经历驯化成的本能,即使一个人的时候也不敢越线一步。若要她把筷子伸向鱼头,身体的反应便会越过思考,本能的一阵毛骨悚然。
鱼肉的口感果然如重霖所说的那样好,鲜美滋味在晏安聆唇齿间留香。
重霖看中她心事般开口道:“以后在我这,给你的便是你的,谁都抢不去。今天这盘鱼也好,往后其他东西也好,大可以先挑好的紧着自己,剩下的不喜欢扔了也没关系,我重霖的弟子没那么多礼仪束缚,活得舒心才是最要紧的。”他伸手拍了拍晏安聆的头,“明白么?”
晏安聆看着他,眼尾泛出水光,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用力点点头,“嗯!”
……
第二天刚过晌午,宝儿裤腿挽的老高,上身只穿个肚兜,正聚精会神在河里抓鱼。一条鱼明明已经抓住,却在上岸的途中突然拼命扭动,宝儿手里一滑一个没抓住,到手的鱼就这样跑了。他气得捶胸顿足,一抬头,看见了一蹦一跳正往这边来的晏安聆。
“姐姐!”宝儿朝她用力挥手,语气急躁。
“宝儿,你在干嘛?”晏安聆捧着把花过来,见他这副模样,觉得有些好笑。
宝儿委屈地向晏安聆讲了一遍刚刚的事,末了无不遗憾道:“姐姐,你不知道,那条鱼有这么大!”他双手比划了一下。
“那还真不小呢!”晏安聆在水边挑了个相对干爽的位置蹲下,问道:“宝儿家里今天要做鱼吃么?”
“嗯!”宝儿点点头,随即又踌躇道:“那也得能抓到才行……”
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斗志,拍拍胸脯自豪道:“我爹做的鱼可好吃了,娘的手艺都不如他!宝儿一定能抓到,到时候晚上要多吃一碗米饭才行!”
看着他骄傲的神情,晏安聆不知怎么的,竟有了一种想要攀比的心情,也没管自己的行为多幼稚,她昂起头道:“我家昨天做的鱼也特别好吃,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鱼!”
宝儿倒没太纠结谁做的鱼好吃,歪着头问道:“那是谁给姐姐做的呢?也是姐姐的爹么?”他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不对,姐姐应该也没有爹……”
“谁说我没有爹!”晏安聆脸一下红到脖子,她扔了手中的野花,一下站起身,急道:“我爹不光做鱼好吃,昨天还给我做了张床呢!他对我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