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襄拖着残破的衣袍,踉跄跌入泗国大殿,肩头箭伤洇透的绷带正渗出暗红。殿内鲛脂烛火忽明忽暗,映得他手中染血的容国军报愈发刺目。
“父王......”他伏地颤抖着捧起半截断箭,箭簇上“景”字刻痕如毒蛇噬心,“容国主帅已下狱等死,可那景昀岄——”
“住口!”金光灿烂的王座轰然震颤,泗国国君褚胤额间青鳞纹因暴怒扭曲如活物。他盯着儿子肩头贯穿伤,那是支忍冬木制的银箭——与此前边关急报中描述分毫不差。褚胤突然抓起案头砚台,重重砸在褚襄额角:“主将无能,死在容国就罢了。你堂堂一个皇子,被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射成丧家犬,倒有脸将容国的箭当战利品!”
血珠顺着褚襄惨白的脸滑落,阶下群臣噤若寒蝉,镇海大将军长孙泓摩挲着腰间狼首刀柄,眼底掠过讥诮:“陛下息怒。容国女帝既然失了主帅,那......”他故意拖长的尾音如毒钩,悬在满殿紧绷的弦上。
褚胤枯槁的手指深深掐入王座螭首。他何尝不知,此刻退便是万丈深渊——坤宇大陆的多半小国都去投靠了容国这大树,若此战不能撕开容国海防,明日摆在容国女帝案头的,便该是泗国的降书。窗外惊涛拍岸声忽如战鼓轰鸣,他猛然起身,玄铁重甲撞碎十二盏鲛珠宫灯:“传令!开惊骇舰,起锚!”
海雾深处传来令人牙酸的铁链绞动声。三百丈长的镇国巨舰“惊骇”破浪而出,玄冰铸就的船身泛着幽蓝寒光,所过之处海面凝结成刃。长孙泓与穿着明黄战袍的褚胤立在形似獠牙的舰首,望着远处容国海岸线冷笑:“看看女帝的仁义道德和满朝穷酸腐儒,可挡得住我泗国铁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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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国京城,昀佑正同景冥道别。佩剑的寒光映亮昀佑眼尾细纹:“泗国来得正好,且看‘破浪’撕开的海路,够不够葬他们的鲛旗!”
景冥突然攥住她欲抽离的手腕,冕旒垂珠撞出细碎冰响:“七星岛的暗礁阵......”
“早拓在臣的心上了,”昀佑轻笑打断景冥,将染着龙涎香的战袍披上肩头:“这些年,陛下留的羁绊之痕,可比朱砂笔刻得深。”
“早些滚回来陪朕用膳,凉了朕不候。”
“若赶不上......”
景冥猛然反手扣住她后颈,唇间渡来半口樱嘴的茶香……景冥登基之后,昀佑并不是第一次离开她上战场,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她格外不想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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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的天际线泛起诡谇的紫红,浪涛裹挟着硝烟拍碎在礁石上。明明是晚春时节,景昀岄的银甲却被冰霜与血污浸透,她死死扣住“破浪”舰的青铜罗盘,指尖因严寒与紧绷的神经微微发颤。二十里开外,泗国镇国巨舰“惊骇”正碾碎浮冰逼近,船体仿佛玄冰,泛着幽蓝毒光,所过之处海面凝结成刃,将容国水师布下的火油阵生生冻成冰雕。
昀佑从底舱暗格踱出,抚过景昀岄紧绷的肩头,掌心旧疤蹭过冰冷的金甲:“怕了?”
“怕他们的血脏了‘破浪’甲板。”景昀岄反手亮出袖弩,淬毒箭簇映着蛇鳞纹——那是二皇子景昀晞从南疆瘴林猎来的鬼面蝰毒。
海面忽陷死寂。
“收帆!”
七十二面墨帆齐落的刹那,“惊骇”已迫近二百丈。铁索绞动声如恶龙低吟,玄冰寒气蚀得船舷覆霜。
“放!”
景昀岄挥动赤焰令旗,舰尾三百架火龙炮齐发,火油坛在空中炸成流火,铁索遇烈焰崩裂。昀佑挽开陨铁弓,三支鸣镝箭破风而出:“该给老朋友们醒醒神了!”
泗都方向骤然腾起血色烟花,潜伏五年的容国死士点燃粮仓与泗国皇城。黑烟与东海战火遥相辉映,映得泗君目眦欲裂:“‘惊骇’全速前进,踏平容国!”
“左舷三队后撤!水鬼队补缺口!”景昀岄的骨笛声刺破狂风,七十艘“同衾舰”应声变换阵型。然而“惊骇”舰首的玄冰撞角突然迸射寒芒,三道铁索如毒蛇出洞,瞬间洞穿三艘容国战船。被冻结的船体保持着诡异的平静,甲板上保持着最后一刻作战姿态的将士们,已成冰封的雕塑。
昀佑眉睫已结满白霜。她将一卷泛黄的海图拍在舰桥:“泗狗铁索舟上的北海玄冰,寻常火攻根本破不开。”指尖划过图中“惊骇”舰侧翼某处暗纹,“但刚刚海上斥候发现,这艘巨舰每次发动玄冰之力,船尾便会渗出黑水——他们的动力舱怕是撑不住极寒反噬。”
景昀岄猛地抬头,孔雀翎腰封扫落冰碴:“姨母是说,那层玄冰铠甲下藏着火炉?”
“更糟。”昀佑解开染血的护腕,露出腕间被寒气灼伤的溃烂皮肉,“是玄冰裹着地心火髓——冰火相冲,必留裂隙。”她看向无计可施却依然坚毅冷静的少女,“要近身破甲,需穿过十二道铁索阵......”
海风卷着冰刃掠过,后半句湮没在浪涛声中。景昀岄望着昀佑眼底跳动的幽蓝火光,仿佛“惊骇”舰正在蓄力的征兆。她忽然轻笑:“所以您把‘破浪’的龙骨改成中空,灌满猛火油——不是为破敌,是为给突袭队铺条火路。”
昀佑笑着拍拍景昀岄的肩膀:“我的公主殿下一点即透。”
舰身突然剧烈震颤。泗国瞭望台上传来泗君的狂笑:“容国的仁义之师,可挡得住我泗国百年炼就的玄冰地狱?”话音未落,“惊骇”的铁索如活物般绞杀而来,所过之处连浪涛都冻结成矛。
“就是现在!”昀佑反手劈断主桅缆绳,燃烧的墨帆轰然坠海。景昀岄吹响三短两长的哨音,潜伏海底的容国死士同时点燃背囊中的火雷。海面炸开无数道火柱,沸腾的海水与玄冰相撞迸发出刺目白光,硬生生在铁索阵中撕开一道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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昀佑趁机回头问:“殿下,若集中‘破浪’的火力在铁索舟上,你可有能力抵住其他战船的进攻?”
景昀岄暗暗计算了兵力,回答:“其他船只均以‘惊骇’为供给,如果‘惊骇’不沉,我只能撑上半个时辰。”
昀佑点头:“半个时辰,便够了……”
“姨母,您……”
昀佑将一封信和从不离身的玉坠交给竟昀岄:“告诉陛下,让她摆好酒席等我。”
趁着景昀岄怔愣,昀佑突然将她推给两个亲卫:“看住她!”
疯狂挣扎的景昀岄被死死扣住,眼睁睁看着昀佑的身影消失在“破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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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漏声碾过三更时,远在京城的景冥没由来的烦躁,猛然掷了朱笔,伸手去够案头凉透的鹰嘴梅——这温度,就像昀佑重伤时冰冷的唇。
五更鼓刚敲过第一声,骤起的海风撞开雕花槛窗。案头镇纸下压着的七星岛布防图突然自燃,火舌舔舐过朱砂标注的暗礁,竟将羊皮卷上的“佑”字烧出焦痕。景冥霍然起身。
“北镇抚司的加急呢?”她一把攥住暗卫统领的腕甲,掌心血肉嵌进玄铁鳞片,“三日前就说破浪舰中伏,今日为何还没有——”
“报——!”
殿门被撞开的巨响截断质问。浑身浴血的传令兵扑跪在地,怀中紧抱的半截断旗“哗啦”展开,残破的“昀”字带着东海腥风,将龙涎香彻底撕碎。
“昀佑!!!”景冥被自己的喊声惊醒过来……原来,是伏案而眠的一场梦……景冥正抚着额前冷汗,忽然嗅到那人临行前偷偷系在她袖中的鹰嘴梅香囊的香味残留在指尖——香气里混进了铁锈与焦油的味道。
“陛下……”闻声赶来的宫女刚要问明圣意,却被帝王眼底猩红的血丝骇住。
“来人!”景冥扯下碍事的垂珠冠,生生撕开广袖帝服束带,“备马!”最后两个字裹着血沫出口,帝服下,早已套着金鳞锁子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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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破浪”冲天的火光中,只见一快船载着身着战甲的昀佑连带二十名军士径直向“惊骇”撞去,如一把尖刀插进泗国心脏。昀佑腾身跃起杀上“惊骇”,逼近舵手,甫一靠近,四面八方的机关带着利器铺天盖地而来,战甲零落的兵士爬上船来,用血肉为昀佑筑起盾牌。
身边炸开刺目的白光,昀佑的银甲已布满冰晶。她反手抹去糊住视线的血污,掌心黏腻的触感分不清是冻僵的血浆还是融化的寒霜。身后快船上剩余的十几名兵士正在接二连三地倒下。此刻,泗国铁索阵激射的玄冰刺贯穿了第七个士兵的胸膛,那人用最后的气力将火油罐抛向“惊骇”舰尾,炸开的火光恰好为昀佑指明方向。
“昀帅!”副将突然横扑过来,玄冰刺穿透他左肩。这个在她麾下多年的老兵竟咧嘴笑了,“当年您从北狄人手里抢回我这条贱命……”他死死抱住偷袭的泗国兵滚下船舷,冰层碎裂的脆响混着骨肉坠海的闷声,在昀佑耳畔炸开的轰鸣顺着耳膜刺进心胸。
舰桥近在咫尺。昀佑挥剑劈开最后一道铁闸,左腿传来钻心的痛——不知何时扎进的玄冰碎片正在血脉中游走,寒气顺着经络直逼心脉。她踉跄着以剑拄地,剑锋在冰面刮出带血的沟壑。恍惚看见少女时代,景冥为她包扎箭伤时,指尖也曾染过这般殷红。
“容国元帅竟是个瘸子?”长孙泓的狞笑从头顶传来。昀佑抬头,看见这个泗国新主将的黄金甲缝隙里渗出黑血——看来,昀岄的连弩伤到这泗狗家奴的要害了。
“总比……咳咳……比躲在冰棺材里的懦夫强。”昀佑啐出口中血冰,突然旋身掷剑。剑锋刺向长孙泓咽喉的刹那,她借力跃上主舵台,腕间暗藏的残月匕精准斩断玄铁舵链。船体骤然倾斜的轰鸣中,伴着长孙泓惊怒的吼声,她嗅到王旗旗杆里渗出的刺鼻硫磺味——果然如景冥推演的,这艘镇国巨舰的命门就在此处。
昀佑带过来的二十名死士已全部殉国,只剩她一人在“惊骇”上面对汹涌的敌潮。昀佑顾不上多看一眼死去的同袍,任凭长孙泓徒劳的用弓箭射穿她的后心,箭簇在胸前透体而出,只将火折子死死咬在齿间爬向桅杆。瘴气触火,爆炸的气浪瞬间碾碎了全身骨骼,灼热的剧痛反而让她清醒。在最后三息清明里,她看见自己飞散的发丝缠住断裂的桅杆,发梢燃起的火星竟与多年前和景冥共赏的庆功篝火重叠成同一种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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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冥策马冲上海岸时,赤色巨龙般的烈焰正撕咬着惊骇舰最后一角残帆,硝烟裹挟着焦油气息扑面而来,与噩梦中残破的战旗一起,在眼前飞成破碎的蝶翼。景冥双眼一黑跌落马下,帝王的金甲重重撞上礁石。濒临溃散的意识里,浪涛声忽而沉寂,唯有燃烧的龙骨在深海中发出悲鸣。
恍惚间有人将染血的唇贴在她耳畔,带着东海特有的咸涩与铁锈味:
“景冥……你我来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