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变原本以为洞口直通霍格官寨地道,不曾想竟是连通着一条暗河。那官寨的入口呢?
哈曾叽里咕噜说着什么,龙湛把话翻过来,说是出了暗河还有一个洞口,往那里进去,便直通官寨下的地道了。
原来是洞口套着洞口,曲里拐弯的一段路,若不是有人在前头领着,走迷了道,一辈子也出不去……
三变此时莫名来了一阵后怕,不具体怕什么,就是怕。怕得身上出了一阵白毛汗。他问自个儿,我怕啥呢?怕龙湛吗?怕他有意带迷了道,让我们一辈子走不出去?我是啥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疑心?这疑心合常理么?
他不是自作多情的人,但这没来由的后怕让他总也不安稳。心里不安稳,脚底下就慢了下来。
“还有多远才能到下一个洞口?”他扭过头来问他。
“……你怕什么?总归不会害了你。”这时月破云影,他能看清近旁的物事了,包括这个七八年间只在笔端纸上见字如面的干儿子。
他一眼看穿了他的后怕。一眼看穿了他的犹疑。他许给他一个“总归不会害了你”,但他对他的怕没闪避也不解释。
如果他们这队人今晚折在了这里,只活了干儿子一人,战报报上去,八百里加急送往帝京,皇帝认下了,陆家认下了,这世上从此便没了陆弘景这号人了,陆弘景从此留在这个“多鬼怪”的西南,一辈子走不出去,成了他龙湛的禁脔。
他是起过这样的坏心思的。
至于为何没有让这坏心思落地,大约是觉着这到底也是坏心思,想着纵然畅快,心中纵然渴切,真是心一横做下了,收梢在哪呢?
这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三变抬眼看了近在眼前的人,在久远之前的印象当中,这人应当是知羞知丑的,是毫无保留的,可能还算是懂得分寸的。但眼前目下他还是这样人么,都说人心易变,有没有变到勾连外人当暗鬼的地步?他到底不是庆朝人,他从老和尚那儿来之前原本的家在哪,有谁说得上呢?现在才疑心这些是不是晚了?
“别这么看我,我没坏到那地步。”他再一次看穿了他,说的话直戳戳的,“若真是想,我自有我的办法,绝不会把陆家带累了,也不会把虎牢关带累了。”
我若真想弄你,也不会把陆家和虎牢关带进来,一人对一人的事,把你的家人、同袍带进来,你会恨上我,那不值当的。
三变听他那“我自有我的办法”忍不住锁了眉尖,摆不出好脸来了。
“走吧,初更时分了,再晚可就不好走了。”
三变这回脸色都摆到了台面上,龙湛自然知道他不会让自己断后的,也就顺他的心走在了前头。
这段路比之上段虽然好走些,但因为临近官寨暗道,一队人时时担心打草惊蛇,因而走得加倍小心,及至进得地道之中,那弥漫而来的异味,愈更让人惊疑不定。
三变老觉得这味道相当熟悉,说不清到底在哪闻见过,说是香味吧,闻到了底似乎又带着挺冲的一股腥臊。
“咱们是不是在哪闻见过这味儿?”他踢了龙湛一脚,朝他比划出这么个意思。
龙湛摇头,也不知他是没闻见过呢,还是记不起了。
“你问问哈曾这味道是怎么回事。”还是比划。
三变比划的时候可算是正眼瞧他那干儿子了,就是拿眼睛逮住眼睛的那种瞧法,幽暗当中,一对金银妖瞳熠熠生光。他不知道他这通比划、这种“眉来眼去”的瞧法落在写了“聊赠一枝春”的人的眼里,那是很惹人的。被他惹了的人一颗心一下拱上来,不可开交,险些被这不可开交弄死。
“哈曾说他也不知道,从没闻见过这味道,让我们小心些。”快要被弄死的人憋着一口气,别过脸去,找了好半天才找着词儿。
霍格把原来一通到底的地道挖出四横八纵后,把挖地道的匠人们一气儿杀光,谁也不知道旧地道与新地道之间还有多少弯弯折折,更不知道现下他们走的这条道会不会走着走着就进了死路。
忽然,走在最前的哈曾顿住了脚步,比手势让他们悄悄后撤。
三变定睛一瞧,距他们正前方约百步之处的山墙上,长满了花。那花血红,中间结出眼睛一样的一瓣仔。
鬼眼金莲。
怪道总觉着在哪闻见过呢,原来是这个鬼东西。当真是冤家路窄。这鬼东西长在这里,说明当年掳了胖和尚去让他杀的仇家也在这里,即便现下不在这里,它的尾巴也露出来了。
这鬼东西不好对付,它是会迷人的,被迷了的人陷在幻境之中出不来,要么自伤要么伤人。
三变至今不知道鬼眼金莲致幻的机理到底是什么,如果纯是味道,那么他们这一队人闻了这么一段,早就该发作了。
当年阴阳河那次,也没有这种带着腥臊的香气,但那花的模样三变不会错认,他们一队人悄声尽速往来路退,退至一半,忽然出来一阵挺瘆人的动静。动静是走在龙湛前边的王一弄出来的,他先是嘻嘻嘻笑了一阵,又幽幽咽咽地哭开了腔,总是哭不到头的样子,把前后几人都唬出了心病。三变忍不得,几步跃上前去,兜头给了他几个大耳瓜刮子!就三变那开山劈石的力道,好悬没把人耳朵给轰聋了。王一那短粗短粗的身板被一把他拖起,当胸攥住,“王起头!你个舅子的!在这地界上犯啥疯癫!见着啥了吓得你屁滚尿流?!”,然而王一像是认不得人了似的,只是痴痴地望着他笑,笑了一会儿又幽幽咽咽地哭,哭着哭着还有别的话,不是本人的嗓子,是捏着嗓门也出不来的尖利女声,“你个负心的短命鬼!奴让你抛撇得好惨!”
“……”
“奴年方二八,正青春叫你拿去了家,谁道你负心薄幸把人抛,奴家少不得千里追寻将你叉!”
前后几人都拿异样眼色去瞄三变,心道这货情债欠的还真够宽的,都欠到鬼那儿去了……
三变被这“年方二八”给气笑了,一只手掐住王一下巴,另只手从怀里掏摸出个小瓶,怼开瓶口,对着王一的嘴就倒,倒完了又把人嘴死死扣住,直到把那瓶里倒出来的东西咽下去才甩开手。他这一甩手,王一立马就滚到旁边直着脖子呕吐,边吐边骂,一会儿是尖利的女嗓,“你个负心的杀才!刚谋面就要杀了你娘!”,三变拿脚踹他一下,那调门又变回了王一的老粗嗓子,“头儿救我!我才进这洞里就不知被啥迷了眼,就看前边来了个女的,乔模乔样,白不纠纠的,一头撞我身上,后边儿就啥也不知道了!”。三变冷眼看他,一脚蹬倒了踏住,“咱们这一队七八号人,为啥只有你撞上了?”。王一还在呕,呕出来的东西跟三变当年在阴阳河落水后,被牛马大夫翟世用拿药丸子毒出来的东西一模一样,绿色带毛,还会跑动的,是团活物。这团活物把周遭几个丘八唬一跳了,一连退到丈八开外,就怕被这东西缠上。
“我也不知道哇!”王一自个儿也叫那呕出来的东西吓住了,一嗓子嚎出了三长两短的起伏,“就是刚才走得渴了,在前边那条河里捞了点儿水喝,哪曾想水里还生着这东西!”
哈曾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龙湛问他可曾见过,他便一五一十地把这之间的“怪”与“不怪”都倒了出来。
他说,这东西他年轻时见过。那年他跟着前任土司从金川去往天山北麓,途经一处北戎人的村落,在那儿见过。这东西是养在一种花上的,花又是养在人的尸身上的,种了这东西的尸身上逐渐开始生绿毛,不腐不臭。若是活人种上,倒是不生绿毛,就是精神健亢,暴戾无常。当年那北戎村落四处游牧,居无定所,但天山南北、关内关外,找他们的人无数,都是奔着这团活物来的,来的人里头不乏显贵,也不乏怀有暗昧心思的人,他们也不是谁的买卖都做的,因为他们认为自个儿卖的是生死人肉白骨的仙药,体弱之人服用可以延年益寿,将死之人食下可以起死回生。总有想着长生不死的,或是死而复活,甚或是将久病之人变成健旺之人的,人的心千般百种,谁能说得定呢。当年前任土司是否揣着一颗怜子爱子望子成龙的心,远道跋涉去找的这些人,他不知道。最后有没有做成这笔买卖,他也不知道。单看这时这刻长在这地道里边的鬼眼金莲,那很多事就更说不好了。
这地道三年前被挖出四横八纵,原来的通路前边横着这东西,他们这队人还走是不走,要走,怎么个走法,是一起走,还是他、龙湛、哈曾三人单走,剩下五人退出去,到外边去等着。都在等三变拿个决断。
三变想的倒也简单,三人单走最好,一来人少了,即便有人弄鬼,那也藏不住多少时候,总归有露出马脚的时刻,二来剩几人在外边,里边出了事也好有个报信的。于是当下便定了主意,王一他们五个退到洞口外边暗河附近等着,寅时初刻还不见他们仨出来,那就不必等了,立刻往回走找林征联络屯在曲溪的盛镛,先从那边把霍格逃往藏地的路切断。两边交托完毕,哈曾先走,龙湛第二,三变断后,一刀从那开得密密匝匝的鬼眼金莲中间破开,钻了进去。牛马大夫翟世用给的那小瓶浑如大蒜混着稀屎的药丸子派上了用场,一人一丸,药效一个时辰。
如果不出意外,鬼眼金莲不远处,应该连着一片养尸地。果然,这里过去的那条地道,连的又是暗河,他们三人一人把着一个小小萤石,用来照路的,点点微光,聊胜于无。
三变又回想起多年前那条漂满浮尸的阴阳河,头皮一阵阵发麻,近得前去,就只见那一列列的浮尸在河中上下,他在不知觉间就把后槽牙咬紧了,准备硬着头皮蹚过去。
干儿子知道他心病,也没二话,趁他没提防一个搂腰,紧紧把住,掠着就走。
三变是真没提防,他就是一心一意地在想这些载浮载沉的尸身是怎么亡的命,家里可还有人,不论是走失了还是其他,在这世上可有人还在找……
干儿子猛不防来这么一下子,他整个人倏然绷紧,手上一杆长枪出了机括几乎当场就招呼到他身上去!他倒是好快手,一手格住戳到面门的长枪,一手还把三变的小腰把得死紧,就要用这别扭的姿势制住他,再不容他挣脱。三变这号爹是最会死硬颈的,生怕在干儿子面前不够“伟岸”,当年受伤,一条胳膊都快废了还闭紧了嘴不好意思在干儿子面前哼唧,闪眼过了这些年月,前几日见了个头早已越过他去的干儿子,心里那口气一直憋着呢,怎可能让个死舅子的这么把着过河?!当下就用胳膊肘顶住干儿子腰眼,死也要撑着,倒驴不倒架地撑着!他要自个儿蹚过去!
好么,河过了一半,两下里犟住了,这算怎么回事儿?!
已过了河的哈曾站在干岸上,看那俩不知何故居然在河中央停了一歇,立马就急了,他挥舞手上荧石让他们速速过河,找地方藏好——有人朝这儿来了!
暗河尽头的暗处,居然飘来一阵模糊的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