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格官寨原先叫宗央官寨,用的是金川首任土司的名号,四百余年间从未变过,霍格上来不多久就改了,用的由头么,居然是“宗央”二字冲犯了他,名号不改,他这土司恐怕不得善终,那便改了吧,谁也不敢多说什么。不惟改了官寨名号,三年之间,霍格悄默声地换了前任土司留下的一班老人,把官寨地下独一条的暗道的挖出了四横八纵,金川内外但凡手能够得着的地方,就要人家上贡,起先要的金银宝货,后来贡不起了,就拿粮食烟土抵数,要一趟刮一次地皮,地皮都刮下去三层了,刮得手底下头人们苦不堪言,有那血性强的,拉出几绺人马凑在一处,就要跟他对着干!霍格也是个酸皮狠脸的,一条锁链把反他的头人们大大小小一帮亲眷拖出来,排在阵前,一枪一个,不留活口,还特特让那些各怀心思的头人们过来亲眼瞧着,成色十足地演了一场“杀鸡儆猴”。反了但没反成、一家老小几乎死绝的头人们投往庆朝设在金川的州衙,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日日里想着将霍格扒皮抽筋喝血嚼肉。余下亲眼得见这些惨况的头人们,暂时收拾了反心,留在霍格身边苦捱。
霍格这样恶鬼似的对待底下人,榨出来无数钱财,应当过得穷奢极丽才是,但这人怪极了,吃喝不讲究,顿顿是普普通通两碟子菜,一荤一素,连个汤都不配,穿戴也平常,历代土司们浑身上下披挂的金宝银宝,他一概免了,平日里歇宿的地方就是一张床加几张桌椅,雪洞似的透着寒酸。钱么,都兑换成金子,又把金子融了,贴在官寨后边大得惊人的温泉泡池上,贴的是金碧辉煌、晃人眼目。剩下的钱,一部分用在了同外邦购买火器上,另一部分用在了从内到外加固官寨上。从这几处来看,这个霍格,从一上来就打定主意要把和庆朝的关系变一变。
龙湛和三变想方设法混进官寨的同一时刻,霍格正在他雪洞似的歇宿处用晚饭,大管家丹增一旁侍立,主仆二人无有言语,待到霍格用完,丹增朝后递了个眼神,就有女奴进来收拾干净,奉上一盏温白水,再低目垂眉倒退着出去,轻轻带上门。真是静,只听闻外头树叶簌簌轻摇。霍格在这山雨欲来的静中闭目养神。近晚了,又是深秋天气,暮色早早围过来,雪洞似的屋里燃着的一支烛倒还有几分气派,是土司屋里的本分摆设,屋小,烛大,越发照得屋里雪洞似的。烛光之下,霍格面色灰败,死气浓重,绝不似方才四十出头之人。
丹增影子似的从旁侍立,思忖着该如何开口说土司的舅家格朗则布挑头不纳贡的事。他原是土司的家生奴,身份微贱,论理是连大管家的边都沾不上的,之所以得了这个便宜,是因为霍格把前头那个世代服侍土司的索朗家杀光了,提个家生奴上来,毫无根基,只能紧紧傍着土司,做他手上的一杆枪、脚下的一条狗,但凡哪天不听话了,不用霍格动手,头人们撕都能把他撕成碎肉。丹增明白得很,所以再怎么龌龊的事,只要霍格交过来,他都能给办漂亮了。只不过当着主子面前说他舅家坏话这事儿,很难办得漂亮,只能先说些别的来引话头。
“主子,那边派人过来,说是明日子时上门,有要事相商。”
霍格听闻,微微掀了眼皮,懒懒道,“什么要事,非得那时节来?”
“送信的人没细说,只说了那边有个退兵的法子……”
“哼,退兵的法子?庆朝的兵围了四角,打算围死了咱们,有退兵的法子还用等明日?”
“……现如今已经是这样境况了,主子不如见见?”
“……”霍格沉吟良久才道,“你去安排。”
“是。”
按照常例,丹增应了之后就该退下,让主子好好休息,为夜半时分那次密谈养足精神。但他没退,还是影子一样的黏在原处,没动弹。
“……还有事?”
“是……只是不知该如何与主子说……”
“说吧。”
“舅大人那边……”
“格朗则布又拒不纳贡?”
“……”
“罢了,明早我去会会他。”
“会会他”是怎么个“会”法?是“文”会还是“武”会?
“主子,要不要让火枪队预备上?”
“不必。你带着几个人跟着就行。”
阵仗没必要搞得那么大,但也不能全无准备,找几个带枪的跟着防万一。
“是。”
丹增边往外退边纳罕:前次说这个的时候,霍格怒得像是即时就要去屠了人家整寨的样子,这回却是要轻轻放过了?当真是看不明白这人。
其实官寨内外上上下下这么些人,又有谁看明白了这个人呢。就连他自己也没把自己给看明白。
内部没人看得明白,那不远千里从虎牢关过来,围了霍格官寨的陆弘景呢?
他对霍格大约只能算是个一知半解,且这一知与半解还都是从战报上看来、旁人嘴里听来的,林林总总勾勒出来的这个大小金川的新任土司,硬要找个词儿形容,最沾边的大概是“一本正经”。
杀人杀的一本正经。刮地皮刮的一本正经。从庆朝治下反出去的心也是一本正经的。
因了这一本正经,陆弘景反倒不太好小瞧了他。跟这样一本正经的人死磕,还是不占地利的条件下死磕,属于冒大险,既是如此,功课先得做扎实了。
“听说霍格新近上位就死了老婆?”
陆弘景跟在龙湛身后,问了一个挺“长舌”的问题,听着像是街边嚼“老婆舌”的妇人们之间的闲谈,但龙湛听明白了,他实际在问那个一本正经的霍格毫无铺垫的转折,是不是因为死了老婆?
“是倒是,不过死老婆和他铁了心作乱之间没多大关联。”
霍格不是那儿女情长的情种,老婆死后没再续弦,纯是因为觉着麻烦,懒怠再走一趟繁琐的迎娶章程。
“……那就奇了,与庆朝对着干于他有啥好处?大小金川有天险阻隔没错,庆朝人马远道而来不能持久也没错,但围城不是当耍的,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勾当,这个账他算不明白么?”
“他明白。他不过是旁人手中的一颗棋子。”意思是说这个账霍格是算得明白的,不过是身不由己,或者正好相反,想利用旁人达成那不能宣之于口的欲望。
“……听说这厮在官寨里边修了一座金灿灿的温泉泡池?”
这话问的跳脱,龙湛不知他后边还有没有话,就“唔”了一声等下文。
“……这泡池下边……是不是连着那四横八纵的地道?”
“没。我们的人进去查探过,底下是实心的,再说了,这东西打眼,断不会修在此处。”
多少年了,干儿子那半生不熟庆朝话终于熟了些许,不止会用“再说了”,还会用“断不会”。三变从他那仍旧夹生的庆朝话当中发散开去,开了一会儿小差——自理潘院耳房一别之后,倏忽过了七八年,这七八年间,他倒是隔一段就鬼鬼祟祟地发一封书信向凤大人打问干儿子近况,知道他先是派在理刑清吏司,跟着主事的学了一段对西南与回部的刑狱争讼,后来又外放联络西南。正经算来,干儿子离窝之后,有一半的时间耗在了大小金川这片地界上,论对此地风物俗情的把握,庆朝一干人里边,怕是没谁能越过他去了。这七八年间,逢到年关,三变对回帝京这事儿一如既往地怵头,一来怕各路干亲闹哄,二来怕干儿子从西南回来,两边不知啥个辰光撞在一处,那团牵扯不清的乱麻更加牵扯不清。也是侥幸,两千来日过去,居然没碰上……
三变把两边这些年来交错而过归在侥幸里头,是太不知道他那干儿子的脾性了。若不是有比“相见”更要紧的事,他便是天塌地陷也阻不住的。这更要紧的事会是什么,能是什么,其实也好猜得紧。“相见”不过是见上一面,哪能与心甘情愿地“长相守”相比?
理刑清吏司主管西南刑狱,西南、回部、川藏自庆朝开国以来累年积下的卷宗怕不有好几十万?为了替你查探当年北戎屠村案与江南凶尸案的线索,他把觉都省了,大海捞针似的在这数以万计的卷宗里边捞,再通过钱庄老板钱三儿这条线暗里寻摸,还真让他查出了些东西,然后顺藤摸瓜,从帝京追到了西南,在这儿生生长成了半个土人。
这些事,他朝你吐露过一星半点没有?
没有。
相思关不住的时候,他还曾想过给你写一封书,那往往是春天,西南春来早,漫山遍野的花一座山一座山地铺陈过去,目之所及,皆是春色,那颗心也在腔膛中拱来拱去,它撺掇着手去折了一支花,铺纸提笔,在上边写了几个字,又把花压进去,小心送入信封,裱糊好了,待要交代信使送出,却在此时突然梦醒一般,挥挥手又让那等着的信使回去了。过了一会儿,忍不住拆开信封,压在当中的花漏了些碎瓣下来,一股新鲜的草茎味混着花的淡香幽幽袭来,想到里边写的那几个字,羞得他脸都红了。
他写:聊赠一枝春。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这有什么呢?
这枝春可以赠予任何人,亲朋好友、新交故旧,没什么绮思,不是用来调情的。
但他怯到,连“聊赠一枝春”都不敢送到你面前了……
他怕心头那点儿绮思透过这“聊赠一枝春”爬出去,到你面前现眼,于是便熬着自个儿,好歹让送到你手上的书信都是四平八稳的“安好”与“太平”。
前头是一条沟渠,黑天瞎火中三变还在开着小差,因了不便引燃火把照路,一队人各自错后一两步跟上,但凡前头那个脚步慢下来又不提前给个提示,那就是现下这副模样——三变一头撞上了自家干儿子的后背,撞得鼻梁生疼,一壁倒吸气,一壁忙不迭地朝后一挥手,后边儿跟着的一串才险险刹住脚。
“……怎的?”三变吃痛,张口就想骂“舅子”,后来干儿子趁黑一手掐住了他的腰,把他带到身前,附耳递过一句,“碰疼了么?碰哪儿了?我瞧瞧。”,把他卡在喉咙里的“舅子”又吓回去了,无知觉中先把耳朵从那人嘴边撤退,再不着痕迹地把腰挪出来,摁定了六神,才问出一个淡淡的“怎的?”。
“忽然忘了前边是条沟渠,仔细脚下。”干儿子也淡淡,像是头一次走这条道,或是脚边这条沟渠是一夜之间忽然长出来的。
“……”三变心说个舅子扯淡呢,在这儿呆了这么些年,霍格官寨周围别说是一条沟渠,就是多了一片瓦估计也瞒不过他,还说啥“忽然忘了”,到底是“忽然忘了”还是借机让自己吃点苦头,鬼才晓得!
“我扶你过去?”干儿子嘴上在问干爹的意思,手上满不是那么回事儿,手的主意大着呢,这就一把搀定了,想要把人抱过去。
“……”三变到底是一海干亲里边练出来的,闪避的功夫是真熟,觑准了沟渠跨度,一跃而过,等在对面,让干儿子扑了个空。
干儿子黑天瞎火里似乎还冲他笑了一下,是不和你一般见识的那种笑,是知道你走不脱迟早落我手上的那种笑。
“还有多远?”三变反正是没看着他那笑,就是一门心思地想早点到地方,早点摸清楚情况,早点定下打法。
“不远,一刻即到。进去之前我们在这儿等个人。”
“谁?”
“霍格的仇家。”
之前两人聊着大小金川眼前状况的时候,聊到过这帮被霍格破家灭族的头人们,出来之前只说要摸进地道,可没说要等着跟谁会合啊,个死舅子的嘴倒紧!当时还想来着,他们这四五号人即便换了装扮,举动也与金川这边的人不一式,该怎么摸进去?难不成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进得去?不曾想他还预备了一个后招。
正想着,沟渠那边过来一人,只见得身形矮墩墩的,看不清五官。那人上来就给了龙湛一个拥抱,还相互轻轻捶了捶对方后背,两边接上了,压低了嗓门说的话,三变一句也没听懂,止不住一蹙眉,龙湛立马跟上,先用方言与那边介绍了三变,又用汉话说了对方姓甚名谁。三变一听又是一蹙眉,来人居然是霍格的舅家格朗则布的“哈曾”(干爸)。在三变看来,既是霍格的舅家,又没到毁家灭族的境地,那这个仇家就有转圜的余地,今日与庆朝做盟友,明日说不定就转向那个同气连枝、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外甥了。若说是为了向庆朝这头卖人情,好在将来谋得一条退路,那这个人情卖得忒也敷衍。
“哈曾是当年修缮官寨地道的工匠头头,里边境况他熟。”
龙湛见三变面色不豫便多说了一句,面上听来,是要解释为何来的人不是格朗则布,底下的意思似乎是让他放心,他不会让他涉险。
三变对着旁人不好多说,只好领着人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