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变说这样隐秘的话还不避着龙湛,这让他挺高兴,觉着他与他是自己人,一家人还不够,还是自己人。哪怕他们说的他不全懂,坐在那儿鸭子听雷他也心里甜。今儿听完了这篇话,见那请客的自顾自走了,又见三变脸色黑沉黑沉的,龙湛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想着回去还是把那叠描小人儿的纸藏好得了,依着干爹这样要下雨的面色,一会儿见了铁定要拿来撕了泄愤!
干爹倒是没找着什么趁手的东西泄愤,他回去倒身上床,呼呼大睡,就跟几天几夜没合眼了似的,睡了个昏天黑地。
二狗子嘴里不说,动作还挺快,估计回去就给韩瑭传了话,过了没两天,他来找他,说夜里子时,某某地方见。三变一个初来乍到的流官,夜里出大营不好出,换做二狗子就不一样了,人家多年的土著,轻车熟路,要出哪绝没人拦着,说不定这里头还有他们长官的事——真把三变劝动了,不查这桩案子,跟着他们摸鱼,那不是皆大欢喜么!
所以说当天夜里,三变跟在二狗子身后,挺顺利的出了江南大营,干儿子照例尾随。自从那天知道干儿子背着自己偷练拳脚一年多,三变心里就挺膈应,千方百计地想要找补回来,空闲时把他拎出来让他演练一遍,自己一边儿呆着挑刺!可,挑来拣去,居然只剩下鸡蛋里挑骨头这一条道!可见干儿子拳脚功夫确实不赖,除了李景隆之外,前边有没有拜过旁的师父,这还不知道,但身手在那儿摆着,他要跟来,帮忙不指望,逃命估计还是能够的。于是他就随他的便了。
韩瑭和二狗子一样,见他领了另一人同来,都是一愣,不过阿瑭为人板正,不会弄什么荤眉眼,单只眉头微微一皱,很快别过眼,看自己面前的一杯茶。他没让他们坐,让他们坐的是二狗子,就好像二狗子当着阿瑭的家一样。
“我出去把门,你们慢慢说着!”二狗子说完,主家翁似的大摇大摆出了门,顺便把龙湛拖走,而后把门带上,他们二人在门外哼哈二将一般站着,给里边两人把门。
“……你怎么样?”里边两人对面坐着,半天出不来一句话,三变都快闷死,思量半晌,硬着头皮问了一句,这么些年来,你过得怎么样?经过多少生死关口,见过多少尸山血海,才练就如今这副铁石心肠?
阿瑭并不答这个,他说了旁的话,“你说要见我,为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三变给他叉住,讪讪的,也说了旁的话:“阿姐还好,你勿挂心。”
如今韩家姐姐藏身一处佛寺,那寺院等于是是沈家供养的,里头清静,藏人最好不过。三变这两日内还去看过她一趟,上回见是在黑间,彼此之间看不分明,他也不好意思老盯着人家姑娘家的脸瞧,这回去看,光天白日的,一眼就看清楚了,确实是当年那个韩如音,即便过了五六年,人还是老样子,说话做事都透着那么一股温柔劲儿,无端让人熨帖到了心底里。当年年少无知的三变也曾肖想过韩家姐姐,还曾立过少年家憨憨傻傻的誓——我若婚娶,必定要找韩如音这样美人!
这誓言一般是茶足饭饱之后的演义,大约是被韩家姐姐做的葱油饼和炒银芽儿喂馋了,就着肚里的馋涎说的。
五六年的光阴倏忽而过,三变于婚娶一途早已怂了,遮遮掩掩包了个青楼女子做挡箭牌子,又遮遮掩掩认了个干儿子,想着此生就这样含混过去,不想真见了韩家姐姐,他那怂了的胆子又有点儿要雄起的意思,这就躲躲闪闪地献起了殷勤,比如说送点儿女儿家合用的东西啦,嘘寒问暖一番啦,要说什么真格的,也没有,就是这么样的隔靴搔痒,且搔过一次痒后,不知怎么的,那怂胆又怂了回去,到底不见下文。
“有劳你。”阿瑭不咸不淡地回他一句,静默喝茶。
“……你说让我别插手沈家善堂案,可有什么说道么?”
“该说的,他应当已经同你说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
三变此时深恨韩瑭这死蚌壳脾性,撬都撬不出一句多余的话,非得引着他说才行!
“不是那么说的吧,没什么可说的,你来做什么?必定是海寇里边某些行事刺破了你的良心,良心不安宁的,才会怕事情牵累到自己亲眷身上!”
这么些年,你韩瑭的良心要没全喂进狗肚子里,多少还剩下一些,就该清楚江南善堂案里牵扯到的东西,不是一州一府,也不是一人两人,一个不好,整个庆朝都赔进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你该是想过的吧?可想明白了么?
“……这个对头,你惹不起。”
“不是我要惹,是上头的旨意……”
“上头的旨意?!”韩瑭忽然大声,像是抑制不住了,猛地从喉中爆出来,“有几个上头?!一个上头有几个旨意?!凭什么让底下人为了他们相互撕扯?!”
韩氏一族是让庆朝开国皇帝打压成现如今这副模样的,韩瑭出此言也不离奇,离奇的是他再三提到上头不止一个旨意,旨意之间还相互打架,这和太子一党又有何关联?老萧是不是为了这件事被太子拉的壮丁?
“你听我的,把官辞了吧,天大地大,走哪都好,再不要在这潭浑水里趟了!”
“……君璧,你不懂我,也不懂如今局面,我如今已是势成骑虎,想下也下不来了,要么查出点儿有用的东西来,要么,就等着把一堆人牵扯进去,当中可能还有你。”
让景非然扣去的那余下四十来人,昨日已经放回来了,一边惊魂未定,另一边气定神闲,那位带队的孙将军还颇有深意的,对陆弘景说了一句话:“想不到,你与他竟是甥舅关系,真是比我们亲近得多,怪不得能先一步放回来,呵呵。”
谁知道他对着许长复还编了点儿什么,总之,外调来的参将与海寇是血亲,这样消息,不到半天就在整个江南大营的将官中间传遍了,再要明着来查海寇,那就各样言语都有,查对了路,人家说你们甥舅齐心,舅舅送份功业给外甥,得来全不费功夫!查不对路,损兵折将,人家还有话说,说你这是摆明了捉我们去当顶包的,给你当垫脚石!
他是真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了。
“君璧,你有你良心上过意不去的,我也有我必定得做的,咱们联手如何?”
“……”
“你我联手,说不还能闯出一条路去。你若不愿,将来……城门失火,难免殃及池鱼,你不怕,韩家姐姐怕不怕?”
“……”
“沈家善堂案当中的凶尸你没见过,估计二狗子该见过,那绿毛……我估摸着是从体内往外发的,还不知是不是活物,万一要是韩家姐姐……”
“别说了!”
“为何不说?景非然对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的交过心,他必定不止一次想要在你或你阿姐身上动手脚,阿芙蓉膏混在酒水里、茶饭里,被你发觉多次,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这么一直惦记着你们姐弟俩,总有一天你们要着他的道。这回这凶尸,偷偷从江南大营运出去,就藏在这次出航的官船上,运往海寇巢穴,府衙那头的衙役们不知情,江南大营的将官们怕是知情的吧?凶尸又不是啥好玩意儿,运一趟吃力不讨好的,为的是啥?不就是景非然想把凶尸上的活物引出来,子生孙、孙生子,完后下到酒水里、茶饭里,别说你韩君璧韩如音,就是这江南府,这囫囵的庆朝,只要他想,谁不在握?!”
三变一贯来的大胆瞎猜在前,小心求证在后,他想到什么关联便说什么,然而他这大胆瞎猜,十次倒有八次中的!
韩瑭让他诈得说不出话来,就是沉默,一口口啜那烫嘴的茶。许久。到烫茶成了凉茶,喝下去跟喝了一肚子冰似的,他才问他:
“怎么联手?”
三变一听此言,大出一口长气,他明白,这最难的一关,算是过去了,只要他肯松口,什么不好办!
“简单。我这儿初来乍到,没有得用的人手,你那二狗子借我一用!”
韩瑭抬眼看他,满杂的一眼,真是欲言又止,万般滋味在嘴边的,“他又不是物件,并非我想借就能借的……”
“没那么难,我看也就是你一句话的事!他对你,那是绝对的服气,不然这么样一条见人就咬的疯狗,肯给你当跑腿的使?”
“……那我去说一说,他愿不愿,我不打包票。”
“你说就好。还有,海上这条路,你得给我行方便。”
韩瑭要插嘴,三变摆摆手,示意他等他把话说完,“必要时候,我还会带着人手回那巢穴看看。”
看什么不必说,自然是那被掉了包的凶尸。他说带着人手去,那是指等他寻摸到了合适的药师,再一同带着人家去涉险。
“你实话告诉我,景非然那头是不是和某些朝堂中人有瓜葛?他们是不是在他那儿养了什么东西?那东西是不是和生绿毛的凶尸上的活物是同一类属?”
“……你让我怎么说?你自己都知道景非然对我,向来不肯交心的,他要真弄鬼,会敞开了让我知道?”
“凭你二当家的身份,这么些年应当也很笼住了一批人吧,这些人里边,就没几个景非然的心腹?”
这话三变倒是蒙对了,韩瑭走到今时今日,人望和人脉必不可少,他是天生的会笼络人心,所以现如今他们这一绺海寇,听景非然的与听他的,一半一半,正因为如此,景非然才急着把凶尸上的活物弄到手,来一招暗的,彻底把对头捏在手上,从此牵丝傀儡似的,让对头走哪就走哪。如此一来,他景非然海上,不,普天之下,再也没有敌手。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信不过我!你这疑心的毛病也真要命,都什么时候了还瞻前顾后的?!”
“少废话!信不过你我会把她托给你?!”韩瑭不耐烦听他鬼扯,冷不防骂了一句极粗的粗话,骂完又静了,像是觉得没意思,又像是给自己惊着了,当年那个言辞谈吐不带脏字儿的韩君璧,就这么生生死在了海寇窝里!现如今活着的这个,就只剩套皮囊,脏话粗话张嘴就来!
“不是信不过你,是怕你知道越多,牵扯越深,将来悔之莫及!”
“打从沈家给我写信那天起,我便一脚踏进这潭烂泥里了,要么耗到底,耗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要么就这么无声无息让人半夜抹了脖子,扔河里喂鱼!烂摊子从来没有深浅之分,这话,你比我明白!”
“好,我应下你,能做的竭己之力,务求达成,力所不及,也必定身死以报!”
韩瑭这话说重了,弄得三变怪不好意思的,“行了啊,意思到了就行,谁让你死啊死的,整日把死字挂嘴边,也不嫌晦气!”
拌一趟嘴,两人找回了一些三年前的相知相惜,说话也直白多了,三变这人就好直来直去,他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计策说了,韩瑭听了沉吟有时,问他,“你可听过阴阳河?”
“唔,小时听人讲古听过,不就是分剖阳世与冥界的一条河么,传说这河怪得很,逢到善魂过河,大水退却,余下旱地,河过得轻松,逢到恶鬼过河,大水奔腾而来,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把那死鬼打得浮萍一般上下沉浮,几乎又一次小死!”
这古还是野和尚给他讲的,四五岁的夏夜,热得睡不着,和尚骚情完了回来,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就兴致勃勃地开始讲古,本指望把熊孩子吓住,没曾想熊孩子趴他大肚皮上,一手揪着他一边肥□□,一会儿工夫就睡着了……
三变当年听了个一知半解,现如今发挥起来,少不得荒腔走板,不像样子。
“……我说的不是那个,是江南府与岳州府交界处的一条河,那儿有个镇集,阴历十五之夜,大河涨水,数艘大船从河上游顺流而下,专与镇集里的人买命。买主并不出头,由掮客中转,将要买的命的生辰八字,连同毛发信物,一半价钱送过去,能做的,镇集那边会过来人,送回一封书,说是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必定奉送所买之命,倘若不成,情愿将半款送还。那镇集中住的人,传说是北戎沙靰鞡一支迁过来的,中原汉土战乱之时翻山涉水而来,与庆朝当地人相婚娶,渐渐混同,庆朝开过之后,这支北戎遗族已在当地生息了上百年,繁衍了好几代。至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这缺德营生,倒没谁说得上来。”
韩瑭事忙,没工夫听他讲鬼故事,直接告诉他自己说的是什么。
“唔?巧了,北戎屠村案当中,被整村屠灭的村人,也是沙靰鞡的一支,你说的买命,该不会就是沙靰鞡那“养鬼”的陋俗吧?”
“事发之后,阴阳河那边消停了好久,不过近日,那儿又开始活动了,沈家善堂案的凶尸,十有八/九是要往那儿运。”
韩瑭此言一出,三变顿时急得抓耳挠腮,“这趟我得去!说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