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她说,他们家是这城中的土著,数百年之前,还没这座城的时候就已经在片地界上做营生了,家里吃的是手艺饭,说穿了就是打铁的,当然,也不是纯靠打铁,他们还制刀,弯刀,刀刃薄如纸,但两刀对战,折的却是那厚刀!这种刀用的什么材料,怎么打的,锻制时长多少,这些都是李家不传之秘。
三变听一半,直觉蹊跷,他问她,“你爹名叫李山堂?”
“是,你和他有交情?”
“……”
他沉默有时,不知当不当说,这交情么,有是有的,当年燕然为他锻的那一把“滚云”,刚锻成就有堵上门来要比高下的,不巧,正是这位李山堂。
李家弯刀到了李山堂的手上那是百尺竿头,更进了一步,这么一来,离天下第一铸剑师也就是那么一步的事,他一直存了比试的心思。滚云锻成,天下扬名,他更是心有不甘,寻了一位使弯刀的好手帮衬,硬要比。当陆弘景手上的滚云轧上李山堂的弯刀时,那刀极轻微的嗡了一声,就这一下,李山堂便颓然道:我输了。失魂落魄的,连刀也不收,整个人跟抽空了的皮囊一般,晃晃荡荡离去。
硬要套交情,勉强算是一面之缘吧!
从面貌上看,这位贼姑娘确实和李山堂有几分相似,说是父女,也无有疑虑。
奇的是,那李山堂好歹也算一方人物,怎的被官府绑去,江湖上一点风声都没有?就好比老萧他那异母兄长,出了事,朝堂上也是一点风声没有。什么人在这当中阻隔了消息?官府捉他,又是为何?
三变一边在脑子里勾勒前因后果,一边示意贼姑娘说下去。
“你爹让官府捉去之前,可有什么异常举动没有?”
“……都挺平常的,和往日没什么两样。”贼姑娘凝神细想,过一阵又说,“是了,那之前半个月,有个人来找过我爹。”
“哦?那人什么模样?”
“他黑间来的,加上从头到脚盖着一领黑斗篷,看不清脸。”
又是黑斗篷,巧合么?那也太巧了吧?
三变想,他得捋一捋才行。距他们遭遇黑衣鬼已过去一年有余,半年多前忽然又查不见踪迹,虽然面上看起来太平了,可私底下遇到的这些事,似乎隐隐有那么一丝勾连,若真能串起来,这网可就大了,大得能把整个庆朝装进去,不,可能还不止庆朝,密叶马乃是大食国的出产,庆朝与大食互市,所进马匹大多以汗血马为主,密叶马因不好驯化,每年进的数量极其有限,这样几十上百匹的出没,可不简单。那群黑衣鬼很有可能是幕后主使豢养来当刀子的,包括那群披着狗皮的人。
那么,这个幕后主使是一个还是一群?依目前境况来看,不太像一个,该是一群,人数当在五人以上。一人玩不动这么些心计。这五人当中至少有两人是庆朝内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一人在江湖,一人在朝堂,余下三人,可能来自大食,也可能来自西域,或者走得再远点儿,到了大秦国。几人里应外合,既有兴风作浪的,又有按着拍子让几时罢手的。这么一来才能说得通,为何那群黑衣鬼朝老萧的异母兄长下手,朝堂为何会一点风声都没有,为何李山堂被绑,江湖一点风声也没有。再联系北戎屠村案,这些人起初可能并未想要屠村灭口,死了那么些人,必定要惊动官府,官府查起来不论如何总是于己不利的。要按老铁的说法,这几人二十来年前就开始铺这条线了,必定小心谨慎、时时在意,轻易不会弄这样狗急跳墙的手段。到底是什么,引动了他们的杀心?莫不是这些人想在老萧的异母兄长身上养鬼没养成,走漏了风声,怕将军王顺着那个北戎村落查到他们头上?想想还真有这可能,将军王可不是白叫的,真在他头上动土,哪怕动用公器他也会一查到底。
回到李山堂这儿来,他一个打铁锻刀的,平日里和官府能有什么龃龉,况且这样不由分说,链子拿来便套人的,不像是本地官府的做派。
再说了,捉了他去,派什么用场?左不过打铁锻刀……
是了!那群黑衣鬼使的巨镰太沉,必定想要在此之上有所改进,而李山堂锻的弯刀形制上与巨镰有相同处,但刀刃特薄,刀身特轻,稍一改动,那杀伤力必定十倍于以往!
“那人来找你爹,说了什么,你爹有同家里人透过底么?”
“我爹那号人,什么事都闷在心里,说是男子汉大丈夫,有苦自己熬!”
贼姑娘撇嘴皱眉,三变料定她有话还未说完,但一切以营救自家的爹为主,说多了怕把他名声说坏了。照她这样装扮,李山堂必定是个极重宗嗣传承的,可惜这许多年生不出个男丁来,只好把女儿当儿子养了。
什么也不说,固然是本性使然,还有一点,也说明李山堂直觉那黑袍人提出的事体有风险,风险还不小,因此宁肯自己独个儿熬,将这件事体断在自己这儿,保家人太平无事。
“那日来你家捉人的,是本城官府么?”
“不是,我家和捕快衙役们还有些交情,那天来捉的,不是一淘人,但有松江府的批捕公文,还是本城赵捕头领着过来的。”
“唔,然后呢,你为着救你爹,去了无数回本城官府,击鼓鸣冤都试过了,却是石沉大海,不得已使出这样浑手段,偷了东西不算,还要偷人,而且专挑官府周围下手,出来进去都戴一个关公面具,对不对?”
贼姑娘眼瞪口开,看三变跟看半仙儿似的,那目光都带着敬畏了。
看她那神色,三变知道自己诌了个八/九不离十,他长叹一气道:“以后别再弄这样浑手段了,你道官府都是吃素的么?只不过本地府衙与你家有些交情,在这件事上又确有些理亏,不然还由得你这样来去自如么?”
“什么叫浑手段?!不是纪家姐姐出的这个主意,谁肯在意一个平头小百姓的死活!”
“哦,怎么在意?发海捕文书,文书上套个关公头,这叫在意?”
且等着人捉吧!本地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不齐顶头上司要狗拿耗子,再多来几桩这样偷物又偷人的案子,上头追比下来,本地官府再怎么延宕也保不下你!
“你那纪家姐姐出这样馊主意,都说不好是帮你还是害你!”
“你!”
贼姑娘气得眼珠子都努出来了,手指头险些戳到三变鼻子上,就这,三变还不晓得住嘴呢,他还要接着往下说,“今夜你挑上我们,怕不也是那位纪家姐姐的主意?好孩子,人家拿你当枪使,你还被人使得挺快活!”
这话说得过了,贼姑娘气得顾不上腰要断,当啷着站起身来就要走。
“且慢!既然都摸到我门上了,空手而归不成话,还是留下听听我这儿的法子吧。”
贼姑娘本来气他说话直戳人的心肺,现下又从他话里听出了“贼不走空”的挖苦,心内又气又苦又急,只不过没别的法子,强忍着顿住了脚步,坐了回去。
重病全仗猛药医,李家姑娘那自大的毛病已然成了症候,再不来几句硬的,任由着她没头苍蝇似的硬碰瞎闯,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咱们来议一议条件,我帮你打探你爹下落,你带我去见你那纪家姐姐,还有那些别你偷回去的妇人,如何?”
这样闲事,本不当管,可一来这事兴许与北戎屠村案暗中相连,二来人家都摸到自己门上了,就这么放着不管,让一个姑娘家去撞南墙,那也不好,所以么,三变就学了一回狗,想试着拿一拿这只耗子,看看它成精没成精。
“……你有什么本事帮我打探?”
贼姑娘犹犹疑疑,斜着眼珠子上下打量他一阵,问了这么一问,看样子,还挺瞧不上三变这“虎牢关参将”的!
三变险些让她气笑,笑不出,干咳一声道:“知道你心里顾虑,你想的是一方官管一方事,虎牢关的官到了松江府未必顶用,可我这儿不还有故旧了么?托人问一问并不难,难的是问出了下落,怎么把人弄回来。”
“……”贼姑娘将信将疑,挣扎一阵,终于忍不住要试一试三变的门路,“好,我带你去见纪家姐姐和那些妇人!”,说完就强撑着往起站,大有起而行的意思。
“远不远?你这样子,走得了?”
“没事儿,忍忍就过去了,如今是黑间,方便行动,到了白日,眼目众多,不好走了,你跟着我来!”
龙湛当了好一段“护法金刚”,这时听闻她说要三变随她去,便也迈步跟上,贼姑娘停下看他好几眼,问三变:“他也一同去?”
干儿子的活驴脾性,当干爹的领教过无数回,这时就回说,“是,一同去。”,说完了嘴贱,横加一句:“我怕你把我卖了,有他跟着,情况不对就回去报信去!”
他这贱话纯属无心,贼姑娘却是听者有意,默了半晌道:“卖不卖的我不敢说,是你自个儿硬要去找纪家姐姐的,出了差池,大不了我把命赔给你就是了!”
三变当时只当她是孩儿说话,口没遮拦,并不往心里去,真到了那纪家姐姐的所在,才知道贼姑娘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说老实话,谁能想到,好端端一个纪家姐姐,居然是扯绺子的!而且还不是小绺子,是三百来号人,成了气候的大绺子!
三变这一不小心,居然一脚踏入了绺子窝!
他一边感叹流年不利,一边让人在眼上绑了一块布,手上扎一圈,一条绳索捆了,牵猪似的牵走了。
能把贼姑娘使唤得招来挥去且毫无怨尤,一来说明这姓纪的娘们儿有几分嘴皮子功夫,二来说明两边至少认识,即便不是铁交情,李山堂起码也和这类人交道过,最有可能的是绺子们找他打刀,一来二去混了个脸熟,这回趁着李家人坍了顶梁柱,家里一片慌乱,姓纪的娘们儿站出来挑唆人家好好的姑娘家出门做贼,偷东西不算,还偷妇人,偷了妇人带回山上,接下来派什么用场,想也都知道了!
让他说啥好呢?他都不想说了,简直想撬开李姑娘的脑子,看看里头装着豆腐脑还是大板砖!
既然都一脚踏进贼窝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得了!
三变眼睛蒙着看不见,耳朵更好使了,他一路上听见水流声,声大声小,并不一定,大的时候犹如瀑布直落,响动震耳欲聋,小的时候水流淙淙,颇似小泉叮咚。一段路走下来,水声没断过,直到进了一处什么地方,水声才彻底灭了。
前头牵他的人停下,伸过来一只手在他肩膀上用力一按,把他按停,看来,地方到了。
这时,就听李姑娘对着什么人说,“纪家姐姐,这人硬说要来见你,我拗他不过,便带着他来了。”
“……”看来这姑娘也不纯是傻气嘛,还知道把事儿往外人身上推。
那位纪家姐姐好久不响,连他这蒙上了眼的都能觉出事态微妙来,李家姑娘难熬喽!
“……也好,多一个人,你爹的事便多一分指望。来者是客,去,给他们俩松绑。”
眼睛久不见光,猛然间受了亮,三变本能一闭眼,缓过一阵之后,眼珠子不那么疼了,这才慢慢睁开,头一眼,看见端坐上首的一个人,心猛地一顿,几乎错了板眼。他脑子不信眼睛看到的东西,总以为是走了眼,再三再四地看坐在上首的人,同时脑子慢慢转起来,转了一阵,他终于知道症结在哪了。
上头坐着的这个,乍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起初三变以为这是那纪家姐姐的孩子,还想——儿在这,娘在哪?
后来一琢磨,不大对头,这屋子里就他、龙湛、李姑娘、两名喽啰,还有坐上首的小女孩儿,没了,再一细看,小女孩儿眼里全没有年少无知时节的清澈干净,净是久经沧桑的浑浊,那张脸上也隐隐有了纹路,轮廓不饱满,全身上下带着病气,很有点儿像那长心眼儿不长个头的侏儒。
要是这样,那就解释得通了。如果纪家姐姐是个健全人,贼姑娘未必不晓得要留个心眼,但换成形貌八九岁的“小女孩儿”,那情形全不相同,人嘛,总是对那些身有疾的人心怀恻隐,更不要说这样病弱得构不成任何威胁的人,有什么好防备的呢?
“秀菊,你夜里辛苦,先回房歇一会儿,有什么,姐姐来与这位陆参将谈。”
看来,这位纪家姐姐已经把李姑娘知道的情形都摸清楚了,这会子打发起人来毫不含糊。
“我要留下!我得听他说一说,准备怎么救我爹!”
姓纪的娘们儿知道这件事上说合不了她,便也不再提起,由着她留了下来。
“请问这位陆大人,预备从何处下手去查李大哥的下落。”
陆弘景哼笑一声道:“你有一问,我亦有一问,不如咱